蕴薇只是笑,周曼如却看着她,伸手亲昵地捏捏她面颊:“我的小玫瑰是怎么回事。病了一场,连性子都变了。”
这是周曼如独创的花哨叫法,从中学入学她们三个玩在一起开始,她就喊汪晓芙“小芙蓉”,蕴薇“小玫瑰”。她们两个起初都觉得夸张和肉麻,被她喊久了,竟也习惯了。
蕴薇还没答,她却又笑道:“对了,你们两个这周末有空吗?意大利歌剧团下周在大光明剧院有场《卡门》演出,我哥通过公董局的英国朋友弄到三张贵宾席票,特别难得。”
周家三代都在怡和洋行做买办,与英国人的往来比寻常人家亲近得多,上海滩那些稀罕玩意儿和难得的门路,她家总能第一时间搞到手。
汪晓芙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杂志:“大光明的贵宾席?我听说票早就售罄了!不愧是周大小姐,路道真粗!”
蕴薇犹豫了下,轻声道:“我近来睡得不好,那夜里的演出怕是撑不住。你们去吧。”
周曼如脱口:“这哪行?上回邀你去音乐会你就没去,这回又想standup我啊?”
汪晓芙突然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她衣襟,道:“曼如,算了,我也不去了。我爹这阵子总说,国难当头,我们这些人还穿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乱晃,未免是有点不合时宜。”
周曼如先是一愣,目光落在蕴薇苍白的面色上,很快会过意来,她点点头:“那好吧。反正票也不是买的,退回去就是了。”她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转变了话题,“对了,听说闸北那边都重建得差不多了。九月份我们能照常开学了。”
汪晓芙望了望蕴薇,轻声接道:“是啊,听我爹说,日本人这阵子倒是安分了不少。”
有一段尴尬的空白,三个人都沉默着,窗外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了过去。
侍应生把周曼如要的柠檬水端了过来。
蕴薇握着玻璃杯,强打精神笑道:“对不起,这阵子我确实不太舒服。下个月我生日,到时候请你们来家里吧。”
16岁生日那天,蕴薇照例做了困在尸堆里的梦。
从春到夏这段时间,这类梦隔几天做一次,不是被埋得透不过气,就是在绕着尸堆跑着,像被什么追着,越跑越怕,越怕越跑。
这回倒不是被埋在底下,也没被追着跑,而是就像睡觉一样平躺在尸体中间,侧过头去,看见的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一张张辨认过去,认出汪晓芙和周曼如时,她惊醒过来。
房间里暗极了,只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又躺了一会儿,雷响一个接着一个,她晓得睡不着了,终于起身开了灯,坐到梳妆镜前面。
穿着那身继母提前一个多月专门为她订做的月白旗袍下楼梯时,恰好被张妈瞧见,她眼睛明显一亮,“啧啧”叹着上下看她,“哎哟三小姐,不得了了,真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蕴薇走到餐厅,父亲和继母正在用早餐,窗外的雨点轻敲着落地窗,花园里的草坪绿得像假的。
父亲面前照例摆着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继母则是咖啡和烤面包,见她过来,忙搁下手头的咖啡杯,替她把衣领子掖掖好,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就晓得这个颜色最衬蕴薇。”
她边说,边好像邀功似的看向父亲,直到父亲露出赞许的神情点点头说:“不错。”这才接着喝咖啡。
蕴薇说了声,“谢谢姆妈。”在桌前坐下,端起牛奶杯小口地喝。
继母体贴地替她在吐司上抹白脱,一面笑道:“我觉得蕴薇回来之后,倒比老早懂事多了。”
父亲只道:“吃一堑长一智,人不吃点苦头,就永远不会长进。”
蕴薇没声响,继母笑着道:“好了,不提那些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晚上几家老朋友都会来,正好也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家蕴薇长成了多么懂事的大姑娘。前段日子的那些闲话,咱们也不必放心上。”
她说完,又抬起手,帮蕴薇把头发上的珍珠发卡拨拨正,“对了,蕴薇。你那两个同学,周家和汪家的丫头,你都请了吗?”
换从前,她早就挣开她的手,但如今她只是点点头说:“她们都会过来。”
这生日会是继母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的,不仅让她邀请汪晓芙和周曼如,还广邀了父亲在商界政界的朋友,似乎是要借此来昭告大家:杜家三小姐的‘病’已经痊愈了。
“病”是继母和父亲给她失踪那几个月编造的体面说辞。
其实蕴薇总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却也懒得提出异议。
今年的她和去年的她,似乎像是两个人。
去年底,她在学校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激进的文章,父亲一怒之下关了她三天禁闭。后来又得知继母正在替她物色丈夫,她气得哭了整整一夜,觉得这是对她人格的羞辱。所以宁可用离家出走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决不受摆布。
现在的她,顺从得几乎不太像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实不算顺从,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的乏力。
这场雨直到下午还没停。蕴薇立在小客厅门口敲了门,过了许久继母才过来开门,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飘出来,那张涂抹着厚重脂粉的脸浮在昏暗的光线中,有几分鬼气。
蕴薇立在她面前,从手袋里拿出几本书,“图书馆借的,期限快到了,我想去还书,还想再借几本。开学也要用。”
这也是她回家之后父亲严格规定的,不管她要去哪里,都要提前和继母报备。
继母的眼睛在那几本书上淡淡略过,突然冷笑了一下:“早不整那些乱七八糟,你也省力,我也省心。满了16也就成人了,你大姐蕴华这岁数,都嫁到吴家开始当家了,你二哥蕴初一个人在英国,也从来不让人操心。就只有你,净知道给家里惹麻烦。”
她看蕴薇只是低着头默默听她说,不复以往的伶牙俐齿,语气稍微缓和下来:“行了。要去就快去。早点回来,别耽误了晚上的生日会。”
蕴薇撑着伞走出去,在路边随手招了辆黄包车,车夫拉下帘子避雨,问她去哪儿,她收了伞,先说:“去市立图书馆。”车子刚起步,她却又道:“师傅,对不起。我去闸北,四川北路。”
第14章
蕴薇到家时,佣人们正忙着在大厅里布置最后的装饰,她悄悄地从侧门进,到楼梯口,却和继母打了个照面。
继母劈头就是一声:“你这丫头怎么到现在才刚回。我都寻了你几回了。”边说着,眼光掠过她微湿的旗袍下摆,又落到那双湿了一半的小羊皮鞋上,“借书去雨地里借?”
蕴薇手掐着旗袍侧边没吭声,继母道:“行了,别作出这么一副忸怩样,弄得倒好像我故意刻薄你。客人们一会儿就该陆续来了,上去换身衣服,赶紧下来。”
继母看蕴薇点了头,神色稍微缓和些,在她上楼前,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今天来的都是你爹的世交。你爹的面子,你得替他顾着些,等会儿好好表现,别再让人看出倔脾气来,知道吗?”
蕴薇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再下楼时,大厅沙发上已坐了一圈人,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全部点亮,那光亮和人声激得她不由自主退缩了一下。
父亲和继母正一起应酬着宾客,见她下楼,继母忙微笑着向她招手。
蕴薇堆起笑走过去,觉得自己就像个空壳子,还好那套流程是从小滚瓜烂熟的,微笑,问候,聆听恭维,适实也回以恭维。她从父亲眼里读到一丝肯定,心里松了口气,像通过了某个测验。
周曼如和汪晓芙过来了,蕴薇还没说话,继母已先迎了上去,眼睛在她们身上微一打量,便笑道:“两位小姐一到,衬得这会客厅都亮堂了几分。”
三人往餐厅走去,周曼如突然俯在蕴薇耳边,压低了声音道:“Sugar-coatedpoison!”
两个人都抿着嘴笑,汪晓芙伸手轻轻捅了她一下。
众人围着餐桌坐定,各色菜肴陆续地端上来,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晃得人眼
花。
蕴薇看着父亲举起酒杯朝宾客们点头致意,口中说着客套的场面话。
不等继母使眼色,她自己端着酒杯站起,好像背书似的把一段话滴水不漏地念了一遍:“感谢各位叔伯婶娘莅临,蕴薇不胜荣幸。前段时间多蒙各位长辈挂念,在此谢过。”
众人纷纷举杯。
话题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大都围绕着物价和政府出台的各行各业新规转。
酒过三巡,那常到家里来的,平时她喊“郑伯伯”的,脸已微微泛红,他突然摇晃着酒杯,叹了口气道:“这场战事,给上海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啊。都三个月了,闸北那边才刚恢复些元气。”
坐他对面的林先生笑道:“老郑,你那几间厂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这打仗嘛,哪有不死人不赔钱的。”
坐在角落里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李老先生开口:“话虽如此,咱们的十九路军还是打得不错的,不枉费大伙凑的军饷。小小的上海,让日本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国际上都传开了。”
大家附和着笑了起来,先前沉重的气氛似乎一扫而空。
蕴薇不由自主攥紧了酒杯。
父亲道:“确实不错,不过战事过后,还是要尽快恢复经济秩序才是。军人们保家卫国,我们做生意的也该出一份力,各司其职嘛。”说罢抬手举杯。
谁知喝到后来,那郑伯伯却是彻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嘟嚷:“打什么仗,迟早还不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们还是...……”
即便是醉话,这言论还是露骨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餐桌上鸦雀无声。父亲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侍者适时地送上主菜,五分熟的小牛扒盛在白色瓷盘里,还带着醒目的血丝。
蕴薇撇开眼忍了一阵,发觉忍不住,忙用手帕掩了嘴,起身道了个歉,就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园里,站在露台上吹了会夜风,终于把那阵阵的呕吐感压制了下去。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一回头发现周曼如和汪晓芙也跟着过来了。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露台上吹风。
许久,汪晓芙道:“再没几天就开学了,不知道学校里现在怎么样。”
周曼如耸耸肩说:“能怎么样。听说现在学校里提政治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发。”
蕴薇没出声,光是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裂痕。
九月份开学,她们升入高等部二年级,学校里确实少了好些老面孔,有教师也有学生。
蕴薇记得有位姓陈的历史老师,平时总穿蓝布旗袍,讲起课来绘声绘色的,开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还有一位姓田的学姐,从前是地下刊物《潮声》的负责人,曾向她约过几次稿的,也不见了。
外籍校长在开学式上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大意就是爱国思想值得赞扬,但学生应以学业为重,学校不赞同参与任何未经批准的校外政治活动和集会。
礼拜天回到家里,父亲特意叫她进书房,严肃告诫她:“切记住,别犯老毛病,不要盲目跟风,不要被煽动。”
蕴薇默然点头。回房间,她从床底夹层里翻出从前写的文章一篇篇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陌生,像别人写的。
这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潮声》的现任负责人,从前的骨干编辑唐舜樱突然寻到她,她们沿着学校花园里的长廊边走边聊。
唐舜樱道:“张素云学姐去世快一年了,我们想出一期纪念特刊。她生前一直跟我提起你的文章,说你写得最有灵气。”
冷不防的听见张素云的名字,蕴薇脚步一顿,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捂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最近……已经不写了。”
“不写了?,”唐舜樱愣了一下,“为什么?现在正是最需要发声的时候。”
蕴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写那些都没什么用。”
唐舜樱皱眉:“怎么会没有用么?我还记得你写的那篇关于女性参政的文章,当时可把我们都震住了。”
蕴薇低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都是空谈。那不过是书上抄来的大道理。”
唐舜樱皱眉:“大道理?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文章开始思考……”
“张学姐踩中地雷死的时候,”蕴薇突然打断她,声音很轻,“根本没有思想的空余。”
唐舜樱一怔,望着她的表情从困惑渐渐变成了某种理解,半晌才轻声道:“经历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蕴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唐舜樱已经转身离去了。
周六,她到家要比平常晚了近两个小时,一进门,就见父亲和继母都站在玄关,脸色不太好看。
父亲皱着眉就问:“你去哪里了?”
蕴薇想起刚才在街上碰到的抵制日货游行队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些毛线串珠一类的女红材料,道:“陪汪晓芙去买东西,就晚了。”
两人表情都瞬时松动下来,继母柔声道:“蕴薇,最近城里不太平,下次放学我还是让老赵直接去学校接你吧。你爹是真担心你,刚才急得不行。”
她又说:“菜都凉了,我让张妈去热。”
蕴薇回到房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黑面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那粗粝的口感让她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1932年年末,随着年关临近,这座城浮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大街上,巡捕的数量明显增加。还是挡不住隔几天就会生出的新事端,各行各业组织的反日游行,学生们在街头贴标语,一边拦阻着要买日货的路人。
整个寒假,蕴薇被半软禁在家里,出门不仅要提前报备,还要寻张妈或者李妈陪同。她嫌麻烦,索性连房门都不出。就这样继母每天还总要寻由头上来敲门好几回,见她不是靠在沙发上看书,就是坐在书桌前做女红,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