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突兀地笑了一声:“叫你跟紧,永远学不会。戆大。”
又一波轰炸朝着营地袭来,弹片和泥土四处飞溅。
“日本人压上来了!撤!立刻撤退!”军官的命令声穿透了爆炸的轰鸣。
跟着溃散的队伍往后撤的时候,阿宝听见有个声音问了一句:“咱们现在到底是打还是撤?”没有人回答,立刻就被炮火声盖了过去。
炮声越迫越近,几乎贴着脚跟,他们穿过一片低洼地,一声格外刺耳的呼啸直扑而来,炮弹落地的瞬间,他觉得仿佛整个世界翻了过来,脑子里只是“嗡”一声,都没来得及察觉到痛,就没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尸堆里,胳膊腿全被压得死死的,他费劲地扒开,发觉自己躺在排水沟里。
阿宝坐起来,摸索着检查自己,头部的伤口已经结痂,其他地方没有明显的伤口。前两天捡到的水壶还挂在身上,藏起来的一点干粮也都在。
他内心稍定,手撑着地面,一共试了三次,终于从从排水沟里爬出来。
天已经黑透,月光下,原先军营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废墟,不见任何活人的踪迹。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地面,炮火已经破坏了大部分地面,一些泥泞处仍能看出凌乱的脚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他不知道落后了大部队有多远,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得上,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顺着痕迹,走一步算一步。
头上的伤隐隐作痛,走了半天,仿佛一直停留在原地,沿途没有任何变化,天也没有亮起来的迹象,甚至听不见枪炮声,只是沉沉的死寂。
又走了半天,天边终于有了一抹亮色,隐隐约约看到前面像是有建筑的轮廓,他又有了信心。
加快脚步到了跟前,那房子几乎已经半塌,剩几根门柱勉强支撑,空地上堆着死尸和烧焦的担架,一面红十字的白旗压在碎石堆里。
意识到这是损毁的医务站,阿宝便上去,在废墟堆里仔细地搜寻起来,他找到一卷没完全损毁的绷带,小半瓶碘酒,和几片包在防潮纸里的阿司匹林。正要走,瞥到一处碎石和尸体的混合堆,又绕了过去,手刚摸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口袋,却顿住了,一根扎着蓝色发绳的细麻花辫子正卡在碎石的缝隙里。
脑子尚未反应,手已本能般地伸进了碎石堆里,水泥碎块硌得掌根生疼,指甲缝很快塞满灰土,他只顾没命地往外刨,掀开一块又一块碎石,终于看到了蕴薇的整张脸。
那脸是纸一样的惨白色,嘴唇也是白的,面颊已经完全失了圆润的轮廓,像是她,又不太像她。
阿宝叫了一声:“大小姐。”
蕴薇一动不动。
他又推了推她,手有些发抖,一边取下身上的水壶,蘸了一点水抹到她嘴唇上,她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赶紧把水壶凑上去,扒开她嘴唇,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她。
蕴薇费劲地撑起眼睑,“……阿宝?”
阿宝松了口气,嘴上却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这样还能捡一条命。”
她却又闭上眼睛,没声响了。
他看到她头部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碗口大,血把头发丝都粘接在了一起。他用绷带蘸了水小心翼翼擦干净,涂上碘酒,再扯绷带把那伤口包了起来。
他没多想,抬了她的胳膊就把她背了起来,没走几步,又把她放了下来,把那两条碍事的细麻花辫子绕到她头顶打了个结,这才又背起她。
先前用门板拖她的时候还有点分量,才不过一个月,现在背着她,却觉得她轻得像不存在一
样。
他心想,大小姐也缩水了。
阿宝背着蕴薇在战区走走停停,她时而醒,时而昏睡。醒着的时候,能勉强扶着他慢慢走上一段路。昏睡时,就只能靠他背着。
一路上,没有看见一个活人,被拆毁的炮台像疮疥一样戳在荒凉的大地上。
他们只剩半壶水,几块烙饼。因为只有一个水壶,起先他怕她顾忌,蕴薇却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清醒的时候,很自然地接过水壶,为了节省水,只是小口抿着,喝完之后又递给他。
两个人靠着一棵被炸得只剩半截的枯树,掰着干硬的军用面饼小口咀嚼着,吃着吃着,听到远处零星炮火声,她的眼神突然茫然起来。
她问:“阿宝,都停战了为什么还在打?”
他回:“纸上协议能管得住日本人的枪口?”
她说:“那为什么我们就要乖乖听话撤退,不干脆和他们拼了?”
他看了一眼她,笑了笑:“打赢了,官老爷怕丢乌纱帽,喊停。打回去,又说我们惹事。”
蕴薇盯着远处没有说话,眼皮又一点点阖下来。
阿宝又背起她,接着上路。
有个午后,他背着她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后腰湿了一块,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血,还是温热的,他一惊,以为她哪里有他没注意到的伤口,想把她放下来仔细查看。
蕴薇却把脸深埋在他肩膀上,无声制止了他。
一面走着,肩膀是烫的,腰也是烫的,他自己的面颊也烧起来,再走到后来,连肩膀也湿了。
不知不觉,蕴藻浜在跟前了,泥滩上,几个白俄难民正用刺刀挑开日军棉衣抠里头的棉絮,一旁堆着整理出的布料和物品。
阿宝把她在一块石头上放下来,说了声:“别哭了。我去弄布。”便朝那几个人走去。
蕴薇靠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的灰头发像一团脏了的雪。
阿宝走到那几个人跟前,从身上掏出一个日军牛肉罐头,指指那堆干净的布料,她听见阿宝开口,先用的他平时惯用的上海话,问他们能不能交换,对方不理,看看他满身的血,又看了看他的脸,最后目光黏在他头发上,笑着说了一个简短的词。
阿宝怔愣在原地,活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但他沉默片刻,立即改换了一种语言。
蕴薇听不懂什么意思,但能听出来那是俄语。
那群白俄人一齐哄笑起来,其中一个甚至伸手拽了拽阿宝的灰头发,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
有个人一把抢过牛肉罐头,随手扔来几块布料,阿宝弯腰去捡时,另一个白俄人拔出剪刀指着他的头发,“喀嚓喀嚓”空剪。
阿宝捡完布料直起身子,看着他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从那堆布料里又拿了两块,比了个手势,走回到她身边。
蕴薇其实有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接过布料,只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什么也没问。
阿宝也没再说话。
他默默背她,她默默伏在他背上。不知怎么。两个人仿佛都成了哑巴。
夜幕降临时,他们同时看见,不远处的夜空中飘着一缕暗色的烟。
这是撤退的军队烧军旗发出的烟,大部队不远了。
*****
阿宝被安插在第17师的运输队,归王队长管。蕴薇回到后方的医疗组,护理伤员,也被别人护理。
每天都是急行军,一面还要提防日军偷袭,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行军,直走到天黑,沿途经过宝山,穿过嘉定,向太仓方向推进。几乎没有一刻能停顿喘息的时候。
这无暇他顾的日子里,蕴薇头部的创口倒是一点点愈合了。
抵达太仓地区的那天,浏河的主桥梁已被炸毁,需要蹚水过河,所有人胸口以下泡在三月份仍然刺骨的河水里,冻得四肢几乎失去知觉。许多伤员被担架抬过去,医疗队的人把药品和绷带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被水打湿。
过完河,他们就在浏河边上安营扎帐,点了篝火取暖。
阿宝被分配到运输队的一处篝火旁,正烤着火,背脊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一回头,发现竟是蕴薇,他有些诧异,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
身旁的几名战友笑笑,知趣地走开。
蕴薇望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
他一看就怔住,这是他被马班长没收的那只口琴。
蕴薇说:“我在医疗组的遗物保管箱里发现的。我猜这是马班长上前线之前寄存在那里的。”
阿宝接过,只说:“大概吧。”隔一会儿补了一句:“谢谢。”
蕴薇笑着问:“阿宝,你会吹口琴吗?”
他思索片刻,拿着口琴吹了一首。
蕴薇听他吹完,过了许久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阿宝说:“白俄老头教的,叫《晚钟》。我只会这一首。”
蕴薇点点头,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山谷和树丛在悄无声息的静寂中沉睡,远处的树林在灰白的浓雾中隐藏。”
阿宝问:“这是什么?”
蕴薇打了个寒噤,声音发着抖:“你故乡俄国。”隔了一会儿,她又看着他认真地补充:“算是半个故乡。”
阿宝漠然地听着,埋头拿火钳把快被冷风吹灭的火堆又扒拉了一下。
蕴薇说:“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我总觉得人不是物件,不应该就那样被摆布,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去哪里,做什么。”
阿宝放下火钳,自嘲地笑笑:“那我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中国人叫我二毛子,罗宋瘪三,白俄人又喊我杂种。”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蕴薇突然看着他,说:“阿宝,我喜欢你的眼睛。像琉璃珠子。”
阿宝一愣,随手抓起一块扁石头抛进浏河:“城隍庙的琉璃珠都是三只洋钿买十颗的大兴货。”
蕴薇说:“又怎么样?我就觉得好看。”
水面在微风下泛起细小的波纹,远处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蕴薇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笑着说:“阿宝,那我们去苏州吧,我有个奶娘在苏州,我们坐摇橹船去,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
阿宝随口应了一声:“好啊。”
第13章
今年的蝉叫得有点歇斯底里,快把咖啡店里的爵士乐都盖了过去。
天花板上,几台铜质大吊扇徐徐地转着,凉风轻轻曳起一角米色的窗纱。点点太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正好洒在白色桌布上,盛着柠檬水的透明玻璃杯像在发着光,蕴薇手搁在桌上,沿那几块光斑的轮廓轻轻勾画。
她到现在弄不懂,为什么在闸北和庙行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就从没见过太阳,天总是惨灰色的,像蒙了层翳,以至于现在对着太阳光都觉得陌生。
汪晓芙一边翻着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一边舀起一勺浇了樱桃果酱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蕴薇瞥见那暗红的果酱,忙把眼睛移开,端起柠檬水啜了一口。
汪晓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蕴薇道:“这个周曼如,没有一回不晚到。今天我非要罚她埋单不可。”
蕴薇笑了笑,轻声道:“她这阵子不是一直在忙陈家二少爷的自行车募捐协会么?估计是被绊住了。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看见求助的人从来说不出拒绝。”
话刚落,咖啡馆那扇酒红色的雕花门被侍应生轻巧地拉开,周曼如扶着宽边太阳帽急匆匆地步进来,一张鹅蛋脸被暑天热气熏得泛红。
她环顾一圈,朝她们招了招手,轻快地步到桌前,就在蕴薇边上坐下。
汪晓芙笑嘻嘻地调侃:“我们的周大小姐终于驾到了!不知是陈二少爷的脚踏车骑得太慢,还是又在哪个角落施舍爱心?今天的账单已经恭候多时,就等你这位慈善家来结了。”
周曼如摘下宽边帽扇了扇风,“哎呀,我的小芙蓉,莫要取笑人嘛。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募捐会上来了几位英国记者,口音古怪得很,一句话我得反复问三遍才明白。”她转向侍应生,扬起下巴:“给我也来杯柠檬水吧。”
说罢,她又回过
头朝她们眨眨眼:“至于账单嘛,我认了。不过你们得听我说说那位穿格子西装的英国先生是怎么把脚踏车骑进喷泉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