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头也不抬地回:“阿宝。”
伊万一听就皱起眉:“怎么像狗的名字。”
阿宝满不在乎地说:“就是狗名字。不过随便你们怎么叫。觉得顺口的话,就叫杂种也行。反正就是一个代号,不重要。”
伊万被逗乐了,随即笑着,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哈哈。有意思的小子。”
阿宝摆摆手:“不会抽。”
伊万有些不可思议,但更感兴趣了:“你不会抽烟?”
阿宝点点头:“嗯,没学会。”
伊万自己点上烟,吐了口烟圈,又拿起面前盛着伏特加的酒杯晃了晃:“那酒呢?”
阿宝说:“也喝不了多少。”
伊万放下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真有意思。不过,喝醉了的人的确靠不住。脑子糊涂,要靠香烟才能清醒的人更靠不住。”
他说着,再度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杂种,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了。”
第37章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只比平时稍微丰盛点,外头甚至比平时还要冷清点,才刚过傍晚五点,就静无声息的,总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蕴薇坐在靠背椅上,身后还垫了只枕头,阿宝正替她盛汤,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门声,他放下碗去开门,蕴薇听见李家阿嫂压得很低的声音,又听见阿宝轻声道谢,刚要起身过去看看,就看他已合了门又走回来,手里端了只盘子,搁到桌上才看清是小半盘炸春卷。
阿宝说:“李家阿嫂说做多了,说什么都要带给我们尝尝。”
蕴薇摇头笑:“现在过个旧历年,搞得跟做贼似的。”
阿宝替她把一碗汤盛好,又替她夹了只春卷,过了会儿看着她开口:“薇薇,等过完年,我就不卖龙头水了。”
蕴薇还没太反应过来,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那……?”
阿宝自己也夹了只春卷,咬了一口,接着说:“我准备专门替俄国人办事,他们在上海做生意,我就在中间帮他们跟本地人传传话,出出主意,谈谈价钱。”
蕴薇放下筷子:“阿宝,什么样的生意?”
他听出她话音里一丝不安,笑着解释:“都是正经买卖。像是皮货,木材,他们也开酒吧,餐厅。薇薇,这些白俄逃到上海来,总也要想办法营生嘛。”
蕴薇轻点了一下头:“听着……好像还不错。会不会有危险?”
话说完,她眉头一皱,手伸下去,一动不动地扶着小腿肚。
阿宝忙放下筷子蹲下去,替她轻轻按着抽筋的小腿:“好些了吗?”见她点头,才一边继续按着一边说:“薇薇,你放心。这比卖龙头水强多了,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来钱又快,也不用再担心巡捕房的人找麻烦。”
他说完又笑:“还是你提醒我的呢,会说俄语,又会上海话,这就是我的本事,不用白不用。”
蕴薇轻轻拍拍他的手:“阿宝,放开吧,我好了,不抽筋了。”说完,她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说:“那你那么长时间不用俄语,会不会生疏?我之前学过一点皮毛,我在家陪你多练练吧。”
阿宝迟疑了一下:“用不着练,薇薇。俄语对我来说是……”他沉默了几秒,像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最后他只是说:“这是我从小就会的,不会生疏。”
蕴薇却欢欣地道:“阿宝!那等小小宝出生,你也跟他多说说俄语吧。从小就听两种话,长大了不就自然会了吗?”
他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也笑了:“好。”
1936年初春,蕴薇处在一种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状态里,经常睡着睡着,肚皮就鼓出一块来,久久也不下去,她喊阿宝来摸,两个人就在被窝里边摸边一起猜着,这是小手,还是小脚,或者是小脑袋。
她又总是心神不宁,心里记着陈家姆妈关照的,只要肚子阵痛就要叫她。她于是经常觉得肚子好像隐隐作痛,又不能完全确定,总是一惊一乍。有时候半夜里轻微的不适都能把她惊醒。
到真正要生的那天,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一袭来,她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轻轻推了推身边熟睡的阿宝说:“阿宝,我要生了。”
那是凌晨三点多钟,阿宝立即跳起来跑下楼去,陈家姆妈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了件棉袄,穿着拖鞋就带着一堆接生用具急匆匆地跟着他上楼来。
蕴薇只记得,刚开始窗帘缝隙里完全是黑的,渐渐的成了灰白,越来越亮,陈家姆妈的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到后面,意识几乎是飘在了痛楚之外。
她摇着头:“我不行了,实在没力气了。”
陈家姆妈喊:“看到头了,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
她一边用着力,还是摇着头,几乎快哭出来:“真的不行了。不行了。”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啼哭。
她只觉得肚子一空,整个人瘫软下来。
陈家姆妈欣喜地叫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姑娘!”
蕴薇看了一眼,那是又小又红的一团肉。
这时候,阿宝步进来,陈家姆妈把这团肉交给他:“快抱抱你女儿!”
她太累了,昏睡过去之前,看到阿宝抱着他们的女儿,只是呆立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其实睡也睡不太踏实,中途醒过好几次,两次自己醒的,一次看到阿宝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踱着步,笨拙地哄着。再有一次,看到孩子被放在摇篮里,睡着了,阿宝就坐在摇篮边上,也趴着睡着了。
还有一次,是被阿宝轻轻拍醒过来的,他有些无措地说:“薇薇……小小宝好像饿了。”
听见孩子急促的哭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慌不择路地解开衣襟,阿宝帮着她一起,一连试了好几次,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孩子轻微的吞咽声。
她终于松了口气,轻声说:“阿宝,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蕴薇笑了笑,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他手上。
蕴薇坐月子,阿宝按照陈家姆妈吩咐的,每天早上给蕴薇煮红糖鸡蛋,中午炖鸡汤
,夜里熬小米粥,笨手笨脚地洗尿布再晾干,连蕴薇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洗的。
但他又经常要出门办事,实在分身乏术的时候,就只好给李家阿嫂一点钱,拜托她代替自己照顾蕴薇。
蕴薇抱着孩子喂奶,想起什么,轻声说:“阿嫂,我总觉得阿宝第一眼看到小小宝的时候……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开心。”
李家阿嫂说:“男人嘛,哪怕嘴上不讲,心里总归都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我生招娣那会儿,我男人做什么都很用心,但就是高兴劲儿不大。”
夜里阿宝回来,蕴薇故意逗他:“阿宝,我怎么总觉得……你看到小小宝不怎么高兴。难道你其实是想要个儿子?”
阿宝脱外衣的动作停了一下,回过头去看着她,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语气还是尽力克制着:“薇薇,你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没想到他真生气,赶忙说:“好啦。我就开个玩笑。”
小小宝长到一个多月,皮肤退了红,小脸蛋也丰满起来。虽然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在睡,但偶尔睁开眼睛,特别在白天光线好的时候,能看出她的瞳孔泛着一点绿。
阿宝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有些懊恼:“都第三代了,眼睛怎么……还带着点绿。”
蕴薇却说:“眼睛像你不好么?泛点绿,就像宝石一样。”
她边说着,拿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女儿长而卷的眼睫毛,带着笑意说:“阿宝,我们的小小宝怎么这么好看,皮肤那么白,眼睫毛跟你一样长。”
她又碰碰她头上刚长出来就打卷子的小头发:“你看,就连头发都是卷卷的,像个洋囡囡。”
阿宝就只是笑:“薇薇,这些话你都说过几百次了。”
蕴薇说:“我忍不住嘛。”
她兴致勃勃地接着规划:“等小小宝再大一点,我就可以给她做蓬蓬纱的小裙子,再用缎带做一个蝴蝶结的小发箍,我们可以带着她出去晒太阳……”
她看了一眼阿宝,发觉他眼睛望着其他地方,心不在焉似的,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蕴薇有些失落,也不再说下去。
蕴薇坐完月子有一段时间了,这日黄昏,她给女儿喂完奶,面对着镜子仔细照着自己:小肚子上的肉还没收回去,胳膊腿也好像是比从前粗了点。
她便有些不大自信地问阿宝:“阿宝……我是不是胖了点?”
他正坐着想事情,她的话从耳朵里飘过去,也没仔细听是什么,就随口“嗯”了一声。
一直到夜里上床睡觉,蕴薇也没再和他说过半句话,哄睡了女儿,问都不问他一声,就沉默着熄了灯,背对着他躺着。
阿宝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腰,她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他又轻戳了一下她的肩。
蕴薇一下子回转过来,带着怒气盯着他,用口型说:“你干嘛啦!”
阿宝也不说话,按了她,从她的腰侧开始亲,她起初挣着,他嘴唇印到她大腿内侧时,她又抖起来,就闭了眼睛,身体一点点烫起来,他越亲越靠里,嘴唇触到那里时,她身体触电一样地朝后一缩,从面孔到四肢全烧了个透,两条腿下意识地并拢起来,手无助地推着他的头:“阿宝……不要……”
他把她的腿又分了开来,轻按着她的膝盖,低低地说了一声:“薇薇,别乱动。”
她就失了全部的气力,身体就像是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海水托着,软绵绵,麻酥酥,一动也动不了。
他覆上来,她立即伸手,紧紧抱住他。
都压抑着声音,只有床架子反反复复发着呻吟。
临到紧要关头,他突然抽身出来,粗喘着抵在她的腿根,那温热潮湿的触感激得她也跟着颤了一下。
第38章
四月晴好的早晨,蕴薇把小小宝包成蜡烛包,用布带小心翼翼地绑在胸前,拖着阿宝一起出门去买布,她说:“阿宝,天要热了,我们一起去老介福看看,扯点布做几身衣裳吧。”
阿宝点头:“行。小小宝要不要我来背?”
蕴薇低头看了看小小宝,笑着摇摇手指:“刚吃饱奶,睡得正香呢。等会儿醒了再说吧。”
一路搭着电车到河南中路,下车时,小小宝刚好醒,就换阿宝背,他们穿梭在公共租界密集的骑楼商铺里,小小宝就安静地趴在阿宝胸前,好奇地盯着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招牌看。
到了老介福,阿宝哄孩子兜圈子,蕴薇在柜面上翻看样布。
她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一家子要的布都选好了:自己要做两身夏装的月白色香云纱,给小小宝做小衣裳的软棉布,还有做被单枕套的白府绸。
最后,她拿起一块深蓝灰色的细纹布料,对着正在逗孩子的阿宝仔细比量着颜色:“阿宝,你过来一下!”
她让他站到光线好的地方,把布料贴着他的脸侧:“就是这个颜色。不深不浅,衬你的肤色,又显得稳重。质地也好。”
店里的伙计在一旁夸:“这位太太很有眼光啊。这是刚到的,英国进口的华达呢。”
回去路上,他们抱着孩子提着布包坐在黄包车上,蕴薇轻抚着怀里的小小宝说:“阿宝,你现在在外头跑,又跟洋人打交道,不能再穿以前那些衣服了。”
阿宝看着街景,又有一下子走神,过了一会儿才笑:“薇薇,我这方面不太懂,你眼光好,都交给你。”
蕴薇点点头:“那一会儿我们就去找巷口裁缝铺的老张,给你量身做两件像样的衬衫。”
过了几天,衣服做好了,蕴薇拿着两件新衬衫,又翻出阿宝原来的裤子外套,摊了一床。
她先拿起那件深蓝灰的衬衫,配了一条黑裤子:“阿宝,你看,这样穿就适合去见正经的生意人,显得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