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又在同一件衬衫底下配了条灰色裤子,再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像这样呢,就随意多了,适合平时。”
阿宝在边上听得一愣一愣的,蕴薇马上又拿起另一件浅色衬衫,配了一条深色裤子递给他:“阿宝,你把这身换上。”
他换好后,她围着他转了一圈,把他的袖子卷起来,又把他的领口解开两颗扣子。
她突然皱了眉,伸手把他刚梳好的头发又拨拨乱:“哎呀,我之前想错了,头发其实不应该梳这么服帖。你的自来卷本身就洋派,用发油压死了,反而没有那种感觉了。”
阿宝看着她忙活,忍不住笑:“薇薇,你这是把我当橱窗里的模特儿来布置了?”
蕴薇却一边把他衬衫下摆稍微拉出来一点,一边正色道:“什么模特儿!你现在是要跟人家做正经生意的,得穿得像个样子。”
阿宝搂过她亲一口:“行。你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他们从此形成一种默契。
每日阿宝出门之前,蕴薇不管在做什么,只需要瞄他一眼,就知道该提醒什么。
“阿宝,袖子。”
他便立刻卷起袖子。
“领口,一颗。”
他马上解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头发。”
他用手稍微抓乱。
“就这样,完美。”
这日下午,阿宝刚谈完一场交易,临时又被伊万叫去,具体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心烦意乱地关照他:“到了地方别乱说话,你那套今天用不上。今天缺人,你就站我旁边凑个数。”
他也懒得多问,跟着伊万到了霞飞路一栋私人洋房,上二楼,看到客厅的展示柜里琳琅满目地摆着貂皮,丝绸,珠宝。
没等多久,几个穿着阔绰,珠光宝气的俄国女人步进来,伊万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寒暄。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生意。
阿宝站在一旁,看着伊万满脸堆笑地介绍那些货品,那几个俄国女人东看西看,这个嫌颜色不正,那个说做工粗糙,很明显兴致不高。
气氛有些僵,楼下忽然有人喊:“伊万先生,码头来电话!”
伊万冲阿宝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叮嘱他一声:“看好货,别乱说话。”便匆匆下楼去。
剩了阿宝跟那几个女人面面相觑着,他被她们盯得多少有些尴尬,笑了笑,还是主动开了口。
十来分钟后,伊万返回来,在楼梯上就听见阵阵笑声,他步到门口,疑惑地探头朝内看去。
阿宝正拿着块
布料问索菲亚:“夫人,这两块布料我看着都差不多,您是怎么一眼看出质量不同的?”
索菲亚夫人显然很受用,拿过布料耐心解释:“你看这个光泽,真丝有种天然的润泽,人造的就显得生硬...…。”
一旁的安娜也凑过来:“还有手感,你摸摸,完全不一样的。”
阿宝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哦”一声,他又接着问:“那要怎么看貂毛的好坏呢?我刚才都不敢碰,怕弄坏了。”
边上几位太太也来了兴致,开始给他讲解,气氛比先前轻松多了。
伊万默默地看着,若有所思。
暮春的黄昏,落了几滴小雨,阿宝进家门时,身上也被雨淋湿了一点,蕴薇把睡着了的小小宝放进摇篮里,拿了块干毛巾上去递给他:“快擦擦。”话刚落,她眉头皱了皱:“阿宝,你身上什么味道,像是……香水?”
阿宝接过毛巾擦了擦,自己闻了闻衣服,边脱外套边说:“哦,最近俄国人给我加了个差事。他们卖些皮草、首饰之类的高档洋货,那些俄国太太是重要主顾。我偶尔要陪她们逛街买东西,看医生,喝酒吃饭,打牌什么的,把关系维系好。”
蕴薇沉默了一下,才又问:“你一个人陪她们?”
阿宝挂完外套一回头,刚想去看看女儿,看见她眉头紧皱的严肃样,不由得笑了,上去捏她脸:“薇薇,吃醋啦?”
蕴薇看着他撅了撅嘴,不说话。
阿宝揽过她肩膀轻声哄着:“别吃醋了。你看,这么一天,我就陪着逛逛街,瞎七搭八地扯几句废话,她们还给三个大洋小费呢,不拿白不拿。”
蕴薇面色缓和一些,但还是不高兴:“为什么……就让你去陪女人?”
阿宝说:“大概是因为我年纪轻,说话也客气点?那几个毛子一个比一个五大三粗,她们不喜欢。”
蕴薇盯着他看:“就这样吗?”
阿宝想了想,又说:“我两种话都说得溜,对上海也熟悉,她们觉得方便。”
蕴薇不依不饶:“还有呢?”
阿宝被她问得没办法:“薇薇,你想说什么?”
蕴薇白了他一眼:“阿宝……你真不知道你卖相其实讨女人喜欢吗?”
阿宝闻言,立马走到镜子跟前左照右照:“咦?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好像是还可以嘛。”
蕴薇抱着手,没好气地看着他。
阿宝回过头来笑:“我这从头到脚的,不都是你包装出来的嘛。要不然,那我明天就把这身衣服扒了,重新做回瘪三?”
蕴薇上前去,伸手点点他胳膊:“真是瘪三,再怎么样包装也弄不出人样来的。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阿宝一把揽住她:“好啦,不开玩笑了。薇薇,我又不是小白脸。在她们眼里,我也就是个会说话的跑腿的。她们在我眼里就更简单了,就是一张张钞票。”
第39章
阿宝午后领回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蓝布短褂,头发利落地挽成发髻,干干净净,面相也敦厚。
他对蕴薇说:“薇薇,这是吴娘姨,我荐头行里觅来的。她以后就帮你搭把手,带带孩子,做做家务。”
正说着话,小小宝在摇篮里哭了起来。蕴薇刚要去,吴娘姨已快步走了进去,只见她一边轻声哄着,一面已经熟练地把孩子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来也怪,就这两下子,小小宝立马不哭了,伏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阿宝压低了声音对蕴薇说:“先试用三天,你看看,不满意我们再换人。”
蕴薇犹豫了一下说:“阿宝,还是……不要请人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他就笑:“现在不差这几个钱。请个人,你也能歇口气。薇薇,我这阵子事情多,家里的事全甩给你一个人了。”
他说完,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过去摸了摸小小宝的脸蛋,回头对蕴薇道:“薇薇,我得出去一趟,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些。”
他到夜里八点多钟才回,推门进来时,蕴薇正坐在床沿叠衣服,她刚要起身,阿宝说了声:“别起来。”自己步到她跟前去蹲了下来,有些疲惫地,就把头枕在她腿上。
蕴薇摸摸他头发,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她低头端详他,发现他脸颊有些发红:“今天倒没有香水味了,但怎么一股酒味,还有烟味?”
阿宝说:“和个朋友吃饭,稍微喝了点。没办法,以后还要和他谈生意,推不掉。”
蕴薇轻拍拍他肩膀:“阿宝,你先起来坐坐,我给你倒杯水。”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俄国人?”
阿宝喝了一口水:“不是,本地人。青帮一个管事的。”
一听见“青帮”这两个字,蕴薇立即皱起眉:“你怎么会和这些人有来往?”
阿宝瞧她这副样子,有些好笑:“薇薇,青帮也是要做生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成天打打杀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和俄国人有买卖往来,我自然就接触到了。况且我也就是和他吃个饭,又不是要去入青帮。”
蕴薇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声:“阿宝,我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你现在接触的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太复杂了……”
阿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也觉得复杂,但没办法,现在哪有不用和人打交道的营生。”
他又喝了口水,把空杯子搁在桌上:“薇薇,放心好了。我最烦帮派那一套,一旦沾上一辈子甩不脱,我才懒得去蹚这浑水。我就闷声赚点钱就行。”
说完正经事,阿宝忽然话锋一转,换了副孩子气的口吻,把脸凑向她:“跟那些人说话累死了。要老婆给点奖励。”
蕴薇无奈地笑笑,往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行了吗?”
他故意说:“这就好了?也太混腔势了。”
蕴薇拿他没办法,又亲了他好几口。他这才满意地起来,走到摇篮跟前,俯身看着小小宝熟睡的脸,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薇薇。今天那个吴娘姨怎么样?”
蕴薇跟过去,伸手把小小宝的盖被又掖掖好,轻声说:“蛮好的,手脚麻利,话也不多。”
阿宝点点头,忍不住伸手在女儿粉扑扑的面颊上轻碰了碰:“那就好。”
春去夏来,小小宝四个多月了,夜里不再折腾人,睡前喂饱了,能一觉睡到天亮。他们总算也能轻松些。
白天阿宝在外头忙活,蕴薇在家里操持,夜里躺到床上时,都累得动弹不得。六七月份,正是黄梅天,只听雨水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户上,混着小小宝一阵一阵甜蜜的鼾声。
蕴薇侧身听了听,笑了:“你听听,这么小的人,还会打呼噜呢。”
阿宝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你自己有时候不也打呼噜嘛。”
蕴薇面孔一红,手伸到被子里狠狠揪了他一下:“谁打呼噜了!”
阿宝吃了痛,又笑着挠她腰侧,蕴薇扭着,索性钻他怀里,笑着闹着,嘴唇合在了一起,慢慢的,胳膊腿也缠紧了。
小小宝越长越有劲,蕴薇奶水足,七个月时,她的小脸蛋已经被喂得白里透粉,雪白的小胳膊像藕节似的一节一节的,抱着沉甸甸的,蕴薇有时候把她满头亚麻色的卷发扎两个小鬏鬏,配个发卡,有时候又索性把她头发披散下来,戴一只她亲手做的发箍,衬着那对棕里透绿的眼睛,越发像广告招贴画上的洋囡囡。
这小囡性子也好,吃饱了就睡,睡醒的时候也很少哭闹,谁逗她都咧嘴咯咯地笑,一面挥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嘴里露着几颗刚冒出来的洁白小牙。
弄到后来,只要蕴薇一抱孩子出门,邻居老远看见她们就笑着招呼:“哎哟,小洋囡囡又出来了!”
周曼如来过好几次,她很喜欢小小宝,每回过来都要给孩子带点什么——进口的兔子摇铃、磨牙饼干,还有听说很补的麦乳精。
蕴薇看她每次都大包小包,忍不住开玩笑说:“曼如,你要下次再这么破费,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周曼如正拿着新带来的兔子摇铃逗小小宝,听了哈哈笑道:“我这是给我们小囡囡买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进门。”
吴娘姨拿着晾晒好的尿布进门,看她们嘻嘻哈哈的,也跟着
笑道:“周小姐对我们囡囡真是没话说,比亲姑妈还亲呢。”
她看她们要聊天,便过来把小小宝抱走了:“我带囡囡出去晒晒太阳,你们慢慢说话。”
等吴娘姨出去了,周曼如这才说起正事:“对了,顾编辑让我问问你,还想不想接着写东西?现在他们办了个新版面,不是代写了,是正式请你写稿子。”
蕴薇只是笑:“听着很好。但我忙不过来啊。囡囡还小,离不开人,他又忙。”
周曼如瞧着她这副安于现状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玫瑰,你这是准备在家专心相夫教子了?”
蕴薇面孔一红,把头微微低下,看着自己的手指:“现在这样挺好。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周曼如有些感慨地道:“小玫瑰,你真变了。”
蕴薇抬眼看着窗外:“也没有。就是我觉得,凭着感觉走人生路,有时候也挺好的。”
周曼如闻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又笑道:“讲起来,囡囡都这么大了,你们想没想过再去办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