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绿眼珠:“谁是你阿哥?你这杂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跟这群毛子一伙的?”
阿宝笑笑:“我哪里冒出来的不重要。说实话,我也就是给这群毛子牵牵线,混点中介费的。不过你晓得伐,这批货是替青帮虎哥代运的,人家火烧眉毛等着要呢。”
一听这名字,那工头一愣:“刘虎?你可别是在唬人。”
阿宝指指那货箱上的烙印:“你自己看嘛。”
那工头闻言,踱过去仔细看了看。
阿宝看他脸色变了,又接着说:“阿哥,都是混口饭吃吃。万一真出岔子,谁都担不起。不如就和气一点,打个商量,三块五,这批货清清爽爽出送了,大家都省心。”
工头思量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货是虎哥的。但兄弟们也要吃饭。四块钱,就算我今天触霉头,不能再少了。”
阿宝回过头去,用俄语对金发汉子说:“谈拢了,最低四块钱。不能往下压了。”
那金发汉子如释重负,立马数了四块大洋递给工头,转向阿宝说:“谢谢你帮忙,兄弟。没有你,今天这事还真难办。”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要给阿宝。
阿宝摇摇头:“不用。举手之劳。不过……我和你们伊万是老相识。麻烦你们回去跟他说一声,灰头发、绿眼睛的小子想见他。”
金发汉子愣了愣:“伊万?你认识我们老大?”
阿宝说:“十几年的事了。我每天白天都在十六铺的豆市街卖东西。他记不起来的话,那就当我没说过。”
过了几天,阿宝中午正准备收摊,远远就看见那个金发汉子朝自己走过来。
他一走近,旁边的小贩全都侧目打量。
阿宝手里收拾铜酒提的动作停了一下,听着他用俄语说:“兄弟,伊万想见你。周三晚上
七点钟,霞飞路“彼得堡”酒吧,别迟到了。”
他点点头,用俄语回:“知道了。”
阿宝回家和蕴薇一起吃夜饭时,突然说:“薇薇,你能不能帮我准备一身衣服?周三晚上要用。我要去见个人。”
蕴薇抬起头:“你见什么样的人?”
阿宝说:“俄国人。”他顿了顿,又补充:“可能有个机会。”
他等着她继续发问,然而蕴薇看了他一会儿,却并没多问,撑着腰慢慢站起身走到衣箱前,跪在地上翻找。
他赶紧过去扶她:“薇薇,我来拿吧。”
蕴薇从最底下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没事,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是一件深藏青的毛料外套。
他有些惊讶:“薇薇,你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蕴薇掖开外套,深藏青的料子在煤油灯的暖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前阵子在估衣店看到的。老板说压了好长时间,东西好但一般人驾驭不了。正好,被我捡了个便宜。阿宝,你快试试看。”
阿宝从她手里接过外套,往身上披了一下,料子很厚实,做工也讲究,确实是好东西。最重要的是,真的很合身。
蕴薇踮脚替他整理好衣领,退后一步打量,满意地点头:“我一看就知道适合你。”
说完,她却又皱眉指着那几颗暗淡的铜扣:“哪里都好。就是……这扣子不太行。不过这个好办,我去找老张换一套扣子就行。”
她托着下巴继续盘算:“衬衫我们有现成的,问周老师借个熨斗熨一下就行。马甲也有。明天我再去买条围巾,这样就齐全了。”
阿宝有些不自在:“薇薇,围巾……就不用了吧……”
蕴薇立马打断他:“要的!围巾是点睛之笔。我都想好了。要灰色,或者深驼色,能压住外套的颜色,又不会抢戏。”
他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笑着点头:“行。都听老婆的。”
周三傍晚,阿宝穿着蕴薇替他配好的衣服到了霞飞路,他一路走过绍中钟表首饰店、奥西波夫眼镜店、罗茜艺术时装公司,心想时隔了十多年,这些地方倒是一成不变,亮得晃人眼的橱窗,精致易碎的商品,连东西的排列和组合都有讲究。这就是毛子们引以为豪的贵族风范。
说起来也好笑,他们管这里叫“东方的圣彼得堡”。
没走几步路,就看到白俄醉鬼趴在地上,伸手拉扯着过路人的裤管讨要钱财。
一直走到霞飞路中段,路过面包房,那股熟悉的,黑麦发酵的气味又来了。
阿宝脚步稍微停了一下,口中有些异样,舌尖和牙齿仿佛还能体会那种抵着黑面包粗粝表皮的感觉,隐隐还能尝到酒精和酸腐食物混杂的气味,那是被母亲醉酒后的呕吐物污染的黑面包特有的味道。
他觉得恶心,但竟然咽了咽口水。这是一种被饥饿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渴望。
快七点了,夕阳最后烧了一下,天边只剩了一点灰,四周围暗了下来。
走到那处熟悉的街角时,他恍惚看到一个瘦小的孩子被几个少年按在地上,先用手背抽,再拿鞋底抽,每一下都伴着恶毒的咒骂:“杂种!你是俄国人吗?你为什么不说俄语?你妈是不是专门接中国佬?”
他知道这只是幻觉。
而现在,他要走进的,是现实。
一把推开那间俄国酒吧沉重的木门,他自嘲地想:只要能赚钱,别说讲俄语,学狗叫都行。
第36章
内里热腾腾臭烘烘的气直扑到脸上,昏黄的煤气灯光下,十几道目光一齐朝他射了过来,阿宝一眼就认出伊万那头俄国人里也少见的红头发,和那正握着酒杯的,缺了一截手指的右手。
不等他开口,他先走上前去,用俄语说:“伊万,又见面了。”
伊万放下酒杯,朝他吹了一声口哨:“看看是谁来了。当年恨不得把俄国血都放干净的小杂种,现在又想做俄国人了?”
阿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做哪里的人都不要紧。中国有句俗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有奶便是娘。”
这坦白到近乎粗鄙的话使得边上一伙俄国人都笑了起来。
伊万点起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么,你说着自己最讨厌的语言,到以前揍过你的人这边来找奶吃?”
众人笑得更厉害。
伊万吐出一口烟圈,嘲弄似的说:“我说,你该不是过来找我报仇的吧。”
阿宝一愣,摇着头,有些无奈地也笑了出来:“伊万,你的想法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伊万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阿宝轻描淡写地说:“你又不是第一个打过我的人。中国人打我,俄国人也打我,印度巡捕、法国巡捕都打过我。要是一个一个记仇,我这辈子就别想干别的了。”
伊万盯着他:“所以呢?”
阿宝接着说:“我想你明白,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来就是想跟你们合作,一起赚到更多的钱。”
这话一出,边上那几个笑着的俄国人都收了笑,审视似的盯着他。
伊万碾了烟,又喝了一口酒:“合作?你说说看,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阿宝看着伊万:“伊万,你们每次跟中国人谈生意,是不是都觉得他们说话拐弯抹角,搞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反应,伊万果然示意他:“继续说。”
阿宝说下去:“他们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但瞒不过我。我能帮你们弄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在闸北混了十多年,怎么对付他们,我比你们清楚。”
伊万收了笑容,若有所思。
他的反应被阿宝都看在了眼里,他接着说:“而且我还有一个优势。”
伊万问:“什么?”
阿宝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混血,中国人把我当半个外国人,外国人把我当半个中国人。两边都不会把我当完全的自己人,但也都不会完全防着我。”
伊万笑了一声,手拿着酒杯转了转:“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不过空口无凭,得先看看你的本事。正巧下周我们要和青帮算笔账,对方那个管事的叫阿炳。这些人总是用些我们听不懂的话糊弄人,你去帮我们搞清楚,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阿宝听到这名字,走了一下神,伊万敲敲桌子,他反应过来,应下:“行啊。”
伊万靠回椅背:“下周二下午两点,你先来这里,我们一起去见那个阿炳。这事要是办好了,以后我就考虑让你跟着我们混。”
阿宝心里盘算着,两点钟刚好赶上他上午的那批龙头水卖完,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就跑一趟。
他爽快地一点头:“没问题。”
周二下午,伊万说自己有其他事,派了前哥萨克老兵米哈伊尔和谢尔盖跟阿宝一起去见阿炳。三人去了南市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一推开包间的门,看到那个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男人,阿宝就认出来,这正是在花衣街茶馆里见过的,曹金铃身边那个穿长衫的男人。
阿炳也认出他来,一看他就笑着搁了茶壶盖:“小子,几天不看见,混成'大英货’。还来跟我讲经头了。”
阿宝没接话茬,直入正题:“炳哥,货是我们搞来的,按约定卖出后应该分四成。现在怎么只给三成?”
阿炳跷着二郎腿,拿了根牙签,剔着牙斜睨他:“小子,这群毛子不懂……但是这行的规矩你应该晓得的,明四暗三,路上给巡捕塞的、给码头兄弟分的,都得从你们的四成里出。”
米哈伊尔懂简单的中文,一听这话,立刻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大吼:“合同上……明明白白写了四成!你们……就是想赖钱!”
阿炳脸色变了,阿宝连忙递烟点烟:“炳哥,先听我说。明四暗三的规矩我自然懂,可这次的货是伊万哥带着兄弟们亲自押送的,路上巡捕那边是我们自己塞的钱,码头兄弟的烟也是我们管够。既然运输这块的费用都是我们出的,您看这'暗账'是不是能少扣点?”
他转
头用俄语对米哈伊尔说:“他不是真要扣钱,是在试探我们懂不懂规矩。明四暗三就是这个意思:表面答应四成分润,实际想压到三成。这是中国人常见的讨价还价,先别急着发火,越急越被动。”
阿宝转向阿炳,诚恳地道:“炳哥,不如各退一步。这次按三成半来结算,多出来的半成就算是给您的见面礼。以后长期合作,大家都有好处。”
阿炳弹了弹烟灰:“小子,你跟我谈条件?”
阿宝连忙说:“不敢。只是伊万那脾气您也知道,真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
阿炳冷笑:“少他们一家,多他们一家,有什么了不起?”
阿宝点点头,认同道:“炳哥说得对。不过这十几号毛子,个个当过兵,看场子镇场面都用得着,在租界又有路子。”
他说着,身体前倾一点,压低了声音:“特别是有些生意……中国人不好出面的,还得靠他们跑腿。何必为了几个钱伤和气?”
阿炳沉默了一会儿,敲敲桌子:“三成半可以。但下次再有这种事,还是你小子来,省得我跟这群毛子鸡同鸭讲。”
阿宝赶紧应声:“那是自然。”
米哈伊尔拿着补来的钱,一脸困惑地对谢尔盖嘟囔:“这些中国人说话真绕。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时候,阿宝突然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纸袋递给阿炳,笑着道:“对了,炳哥。昨天我正好路过城隍庙,买了点奶油茴香豆,麻烦您带给阿姐。”
阿炳有些意外,接过看了看:“还是郭记的,你倒还挺有心的。”
米哈伊尔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凑近谢尔盖小声嘀咕:“见鬼了。他刚才不是还在帮我们争钱吗?怎么又给对方送东西?”
谢尔盖摇摇头,翻了个白眼:“搞不懂。中国人太复杂了。”
回到霞飞路的酒吧,伊万拍拍阿宝的肩膀,数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好小子,确实有两下子。以后有活儿会叫上你,钱照给。不过规矩我先说前头:你平时爱干什么干什么,但需要你的时候必须到场。而且不能泄露我们的事,不能和我们的敌人合作。懂吗?”
阿宝把钱点了点放进自己的口袋:“当然。”
伊万想起什么,看着他问:“我的老朋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