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走到她身边,手放她肩膀上:“这里气味有点大。你快上楼睡觉去。”
蕴薇并没理,就这么看着他:“这东西……你预备卖给谁?”
阿宝端了只板凳来,扶她在离锅远点的地方坐下,才说:“码头工,还有拉车做苦力的,都需要。这些人每天累死累活的,又买不起大烟,花几个铜板灌点龙头水回去炼一下,也能解解乏。”
说完,他自嘲似地调侃:“讲起来,我也算是做好事。”
蕴薇皱了皱眉,没说话。
阿宝赶紧收了笑,半俯下身去拉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薇薇,我们刚回来,上海滩乱得很,事情难找,这不是什么体面营生,不过好处是用不着多少本钱,等于净赚。先做这个站稳脚跟,慢慢再来想别的办法。”
蕴薇看着脚下沉默了一阵,又抬起头看他:“阿宝,你老实告诉我,你对这些……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就连鸦片渣怎么熬你都知道。”
阿宝忙说:“你放心,我自己从来没沾过大烟。就是以前帮烟土行倒货的时候进出九亩地那些烟馆,天天听老板们聊着火候纯度,不想记也记住了。”
蕴薇面色稍许缓和一些,还是犹豫着:“可是……你卖这个,总还是犯法的。万一被巡捕抓住……”
阿宝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薇薇,这年头哪样营生不犯法?卖假烟犯法,倒洋货也犯法。做苦力拉洋车倒是不犯法,但是一个月到手十来块钱,就只能去药水弄钻滚地龙。”
蕴薇又不声响了。
他轻轻揉揉她肩膀,语气放缓了下来:“我已经看过了,就去大东门豆市街,靠近方浜东路那块地方,对过就是法租界。真有什么事,几步就能跑过去,巡捕管不着。再说华界那些巡捕我见多了,多半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认死理的不多。”
第30章
苏州带回来的竹青色夏布旗袍的腰身已经被蕴薇悄悄放宽了一寸,一路走着,仍觉得有些紧绷。
德昌里离霞飞坊不远,沿途都是相似的石库门里弄,熟悉路的话,走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她捏着从《申报》上抄下来的地址边寻边走,还是多花了一点时间。
两侧的房子挨挨挤挤,门牌号码有些凌乱。她边走边数门牌,在一扇木门跟前停下。
门框上深褐色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木头颜色。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铜牌:《文艺月刊》编辑部。
她轻轻扣了扣门,听见里头一个男声略不耐烦地应声:“进来。”
蕴薇一推门,先被浓烈的烟味呛了一下,就看那不大的屋子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着,暗沉沉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顶上的白炽灯发着“嗡嗡”声。
几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八仙桌校对稿件,桌上堆满了稿纸和书籍,烟灰缸里几支烟蒂还冒着烟。见她杵在门口,几道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半是打量半是好奇。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先开口:“稿子放那边桌子上,我们忙完了再看。”
蕴薇赶紧开口:“我不是来投稿的。我是来应聘的,我在《申报》上看到了贵刊的招聘启事......”
几个人都没动,就坐在原处沉默着打量她,像看什么稀奇物事。
过了好一阵,那个戴眼镜的站起身来,镜片后的小眼睛把她上下巡视过一番,用一种古怪的口吻问道:“你要应聘什么职位?”
蕴薇被这目光弄得多少难堪,还是沉住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有些底气:“我想承接一些编辑相关的工作,比如校对、翻译。我可以在家完成,按件计酬。我有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还在几份学生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几个男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个年纪轻些的甚至忍不住“噗嗤”一声。
戴眼镜的男人随口说了句:“我们不需要。”便继续埋头,用红笔在稿纸上划着。
她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白炽灯的“嗡嗡”声。
蕴薇从德昌里走到亿鑫里,又从亿鑫里走到顺庆里,一扇扇门敲过去,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不需要,高中学历不够,不招女子。
下午两点多钟,她坐在宏庆坊弄堂口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地址条,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不能说不沮丧,但还在考虑接下来还能再去哪里碰碰运气。
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小玫瑰?”
这称呼活像上一辈子的事情,蕴薇回过头去,果然是周曼如,快两年没见,她像瘦了些,穿一身掐腰的连身裙,更显纤细。
“天呐,真是你么?!”周曼如边说着,快步走过来,蕴薇起身,刚叫了一声“曼如”,突然闻到周曼如身上她惯用的浪凡琶音香水的甜香,胃里一阵抽搐,就拿手帕捂着嘴埋了头去。
周曼如一发怔,目光落到她微凸的小腹上,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小玫瑰,你……”
蕴薇缓过来,抬起头,略有一些窘迫,还是实话实说:“是的,曼如。我怀着孕。”
周曼如看着她,一时只是无言,隔了一会儿,像从前在学校那样轻轻地挽了她胳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去前头那家咖啡馆坐坐。”
两个人在咖啡馆坐定下来,等饮品的间隙,周曼如轻声说:“小玫瑰,外头都在传,说你是被坏人拐走了。你家里登报断绝关系的时候,也没说明具体原因。”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到她小腹,看着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要真被什么人逼迫威胁了……我能帮,一定帮你到底。”
蕴薇失笑:“曼如,谢谢你。我的事……三言两语很难讲得清楚,下次有机会慢慢跟你说。但你放心,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威胁我,都是我自己选的。”
周曼如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那年战后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没想到……不过,大家也都不一样了,汪晓芙去年底生完孩子就去香港了……”
这时,侍者送上来两杯柠檬水。
周曼如便不再说下去,转用轻松的语气问起:“你今天是出来买婴儿用品?”
蕴薇手握着杯子笑:“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估摸要到明年春天才生。我今天出来,其实是想寻工作的。跑了一个上午,几个杂志社都去过了,处处吃闭门羹。从前吃住都在家里,真没想到……找点事这么难。”
周曼如皱皱眉:“现在找事确实不容易。我记得你文章写得不错……”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倒是认识个人,就在宏庆坊的杂志社做编辑,说不定能帮上你忙。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带你过去找他。”
蕴薇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曼如,真太谢谢你了!”
咖啡馆出来,她们沿着宏庆坊往里走,蕴薇跟着周曼如进了一栋小楼,沿那狭窄的楼梯上二楼时,她苦笑了一下,轻声说:“其实,我上午来过这里……但前台说不需要人,连门都没让我进。”
周曼如皱着眉,又摇摇头:“那些人......”她没再多说,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一个温和的男声道:“请进。”
一推门,四五平米的一间小办公室,没有烟味,也没有其他气味,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从书桌前厚厚的稿件堆里抬头看着她们。
周曼如叫了一声,“明远哥哥。”
他对她一笑,放下手中的钢笔起身,目光接着落到蕴薇身上,“
曼如,这位是?”
周曼如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好朋友杜蕴薇。小玫瑰,这位是《文苑》的编辑,顾明远。”
顾明远点头致意,紧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仔细看了看蕴薇:“杜小姐,你的名字我有点印象。你往我们杂志投过稿,是吧?”
蕴薇点点头:“是的,曾经投过几次,没有接到回音。”
顾明远沉吟片刻,瞥了一眼周曼如,才再度开口:“
我记得你的文章,文笔不错。不过现在的文学市场和学校里不太一样。”
周曼如在一旁轻声道:“明远哥哥,别那么严肃,跟个老学究似的。蕴薇她就是想找点工作,今天上午,她跑了好几家杂志社,都没什么结果。”
顾明远一点头,思索了一下,对着蕴薇说:“杜小姐,现在的文学稿费很微薄,尤其是新人,要靠这个养活自己不太容易。”
蕴薇忙道:“顾先生,我不怕辛苦,只要能有点收入就行。”
他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稿纸:“我这里确实有些文字工作,不过……比较特殊。这样吧,你先拿回去看看,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再详谈。一篇的报酬是两块钱。”
经过这一天的挫败,蕴薇接过稿纸,也没细看,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先感激地道了谢。
顾明远却摇了摇头:“杜小姐,你先别急着谢。看过之后,你可能会改变主意。”
这天夜里洗漱完,要睡觉的时候,蕴薇对阿宝说:“阿宝,我今天寻工作去了。”
他一听就皱眉,脱口而出:“乱来!大着肚子寻什么工作!”
蕴薇沉默了一下。
阿宝顿了顿,收敛了语气,不太自然地问:“……寻到了么?”
蕴薇这才又开口:“寻到了……替杂志社代写文章,先试试,一篇能有两块钱。”
“代写?”
蕴薇解释:“就是……替一些没时间写专栏的作家代笔,模仿他们的行文。”
阿宝没说话。
蕴薇低着头,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阿宝,难怪你说……这年头哪样营生不犯法。是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没有熟人关系,连杂志社的门都敲不开。就是代写这种……听着不怎么光彩的工作,我还是刚巧碰到了以前的朋友,才能有机会接到的。”
阿宝安抚似的伸手轻拍她背,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薇薇……我觉得没必要,挖空心思写点东西还要去冠别人的名字,跟白忙有什么两样,这有什么意思?”
蕴薇回头看着他:“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问题。阿宝,你卖龙头水,难道是因为你觉得有意思吗?”
阿宝只说:“我跟你不一样的。”
蕴薇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你习惯了?”
阿宝的手停在她背上,一时没有回话。
蕴薇熄了灯侧躺过去,阿宝从后面抱住她,发觉她的两只手交叠着护在了小腹上,他便把手覆在了她手上。
许久,听见她轻声说:“阿宝,没什么不一样的,小小宝将来叫你爹,叫我妈。我们总得一起想办法。”
第31章
阿宝每隔几天要去九亩地进货,他起来的时候,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蕴薇迷迷糊糊睁眼,只能看到他坐在床沿背对自己轻手轻脚穿鞋的轮廓。
他一走,她就睡不着了,只好挪到他睡的地方,把脸贴在他的枕头上,这才又渐渐睡去。
八点多钟光景,蕴薇起来,把床铺稍做整理,就走到楼下公用厨房,李家阿嫂热心,已经替她把送奶工放在门口小竹篮里的牛奶取了回来,一看到她就笑:“前厢房小娘子,牛奶我顺手给你拿回来了。你男人年纪轻轻的,倒蛮有心,晓得订牛奶给大肚子补身子。”
蕴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您费心了。”说着熟练地捅开炉子热牛奶,又给自己煮了个鸡蛋,一面和李家阿嫂闲聊了几句买菜经,便端着早餐上楼去。
那篇“现代女性如何平衡家庭与社交”昨天晚上就已经写完了,稿子就摊在桌上,还只要最后润色一下,就能交稿去了。
她边喝牛奶边慢慢地翻看,这已经是她第二回替沈佩霞代笔了。老早在学校里,蕴薇其实也看过几篇她的文章,写得确实有几分见地。
顾明远跟她说:“沈女士在文学界的名气响了,如今约稿如雪片般飞来,她又时常要出远门赴差,实在分身乏术。不太紧要的专栏便只能寻旁人代为捉笔了。”
她替张砚秋代笔的时候,顾明远也是差不多的一套说辞。
乍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也不能去细想和深究,内心有的只是庆幸,多亏他们的无暇他顾,才能让她有这多挣两块钱的机会。
蕴薇想起什么,拿着笔又从头数了数:已经用了两个“然而”,还需要再加一个。
上次交稿时,顾明远特意叮嘱过:“替张先生的专栏代笔,你要注意,他喜欢用短句,偶尔来个排比。而沈女士的文章,则必须有三个‘然而’,她觉得这样显得有学问。写多了你就知道了,代笔这回事,不是要写得有多出彩,最要紧是把各人的言语脾性摸准了。”
她于是重新提笔,在文章结尾处又添了一句:然而,真正的智慧女性一定懂得,生活的意趣与学问,往往就藏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阿宝背着从九亩地收来的烟土渣走到民国路车站时,刚好赶上第一班有轨电车,硕大的帆布包压着背脊,他上车时,有不少人侧目,他特意寻了个角落站着,还有人在盯着他看。他也不太在意,望着车窗外渐远的街景,心里挺愉快地想着:幸亏从前倒货时认识了九亩地那几个烟馆老板,现在去收货,价格能便宜个两三成,比在弄堂里一家家敲门收强多了。上个月赚了不少,这个月应该还能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