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她却伏在他肩膀上不动了,不晓得是痛还是羞耻,声音闷闷的,带着呜咽腔:“是两年……么?四岁的时候在码头……我就记住你的眼睛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有那么好看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他闻言动作停滞了一下,侧头亲亲她的眼泪,一边却顶得更深,“那改天……挖出来给你。”
第21章
这一年的热天好像就是在那天夜里结束的。
离家门还差四五步的时候,一场暴雨滂滂地落下,两个人避不及,逃进门内的瞬间,衣服裤子都湿了一角。
蕴薇埋头盯着那湿了的衣服一角,像闯了祸晚回家的孩子似的呆呆杵着。
阿宝点亮了油灯,就到灶头上生柴烧水,但也是沉默。
水烧着,他按郑奶娘临出门前关照的,拉开专门放药的竹橱抽屉,翻出一个小药瓶。
等水烧开了,他把开水倒进木桶,掺了凉水,试了试温度,这才回头看了看还愣着的蕴薇:“你要不要洗洗?”
说着走过去,把药瓶放她手里:“擦点药。”
而她竟也就点了头,一面攥紧了药瓶。
雨像是越下越大了,从堂屋到睡房,不过短短几步路,蕴薇边走着,看着阿宝提着木桶的背影,听着那雨劈劈啪啪砸在屋檐上,不知怎么冷得厉害。
他把木桶拎进她房门,回头看见她缩着肩膀,也怔了一下,蕴薇勉强笑了笑:“秋天要来了。”
阿宝“嗯”了一声:“早点睡吧。”
蕴薇这夜里就发起高热,四肢冷,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哗啦啦的雨声透过窗纸传进来,听久了,人就像躺在雨地里。也不知道几点钟,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敲门声,就看阿宝进来,一摸她额头,眉头皱了皱,又匆忙转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药,托着她的背脊扶她起来,有些生硬地喂她吃药,她昏昏沉沉地一口口咽着,眼睛看着那只手,心里其实有一个念头,想抓住它,让他留下。但说不出口。
不多时,听到郑奶娘步进来,手摸着她额头,声音里透着惊惶:“哎呀,我才出去一个晚上,囡囡怎么了。”
对着郑奶娘,她其实是有说不出的羞愧,只有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装睡,她听到郑奶娘压低声音在和阿宝说话:“这里交给我,你赶紧上工去吧。”
听着他应了一声,脚步声远了,最后轻轻碰上了门,她心里又一阵空落落,但渐渐的,靠着枕头,倒也真睡了过去。
隔天早晨,蕴薇再醒时,烧已退了大半,洗漱完步到堂屋,阿宝正坐着吃早饭,看见她,他只稍稍抬了一下头,用他惯常的语气道:“大小姐这就好全了?”
她顿了顿,有几秒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阿宝却浑然不觉,就只默默喝粥。
这会儿,郑奶娘从灶头前端了碗粥走过来,一看见她,赶紧把粥
放下:“囡囡,你怎么起来了?我正要给你端粥去呢。”
蕴薇回过神来,忙摆摆手:“娘婆,不用了。我已经好了。”说罢就坐下吃粥。
阿宝放下碗,又道:“大小姐今天能上工?我再替你去告一天假?”
蕴薇摇摇头:“不用。”
要出门时,郑奶娘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小坎肩替蕴薇披在身上,一面摇着头道:“一个才好,一个又病。这过了立秋,早晚就凉了,要自己当心才是。”
简单的一声话,蕴薇却越发抬不起头,到出了门去,仍低着头,有些羞愧似的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
不过间隔了一天一夜,天是真凉快下来了,一面走,凉风就往袖口里钻,水田里隐隐绰绰地倒映着蓝天白云,偶有几只蜻蜓扇着透明翅膀点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蕴薇叫他一声:“阿宝……”
他回过头来:“怎么了。大小姐?”
她被他那再平常不过的目光刺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阿宝接着走,一边笑:“大小姐今天怎么回事?睡糊涂了吗?”
她跟在后头,指甲抠着手掌心,也笑了笑:“可能吧。希望今天别把账算坏了。”
天凉了,蕴薇胃口反而差起来,店里也好,奶娘家里也好,总是随便扒拉几口就放下筷子。
中午饭桌上,王婶子伸手捏捏她纤细的肩胛骨:“小娘鱼,多吃点,不好再瘦下去了呀。”
陈老板在一旁打趣:“城里姑娘都这样。”
蕴薇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头的阿宝,他正拿筷子专心地刮着碗底的饭粒。
她像听进去了王婶子的话,默默起身,也给自己添了半碗饭。但吃了几口,还是放下了。
蕴薇夜里也睡不好,上床之后,很长的时间她只是睁眼躺着,她把被子拉到下巴,在秋虫时断时续的叫声里,看着月光一点点从窗棂里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
有时候侧躺着,不知不觉就开始用牙齿抵着手指肚一下下地咬着,明明是痛,却停不下来,非要咬到那齿痕再消不掉,手指都麻木了,才能在那种痛感里,慢慢睡过去。
这天夜里,她无论如何睡不着,便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起身。
临近十五,后院里,雪亮的月光洒了满地,她刚在丝瓜架下坐定,正听着远处田里传来的阵阵蛙鸣,吹着夜风,就听一阵脚步声迫近。
隔了几步距离,阿宝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便先笑道:“吓我一大跳。大小姐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到后院里做什么?”
蕴薇反问他:“你不也不睡觉,你又在做什么?”
阿宝只说:“被田鸡吵得睡不着。想过来看看能不能抓两只,明天加个餐。”
蕴薇站起身:“你慢慢抓。我回去睡觉了。”
阿宝突然问:“还痛吗?”
她一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一转身,就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走。
他默默地跟了上去,步到她房门口,又跟着她进去,门刚一关上,他就把她推到墙上按着亲,蕴薇用力挣脱开来,反手一记耳光抽了上去。他被打得懵了一下,却更没章法地压住她乱亲,一手下意识地探进她衬裤里,那湿滑让他都愣住了,蕴薇却大哭起来,把头埋到他胸口,身体软化下来。裤子都才褪到一半,阿宝连床上都等不及去,就靠着墙掐住她的腰顶到了最深,冰凉的墙壁紧贴着她的后背,蕴薇痛得就只顾着哭,一面摇着头,一面却又贪他体温似的抱紧了他。
第22章
蕴薇眼睛看着一桌子五颜六色的叶子戏牌,却有些心不在焉。
郑奶娘在一旁笑着提醒:“囡囡,这局该你先出牌。”
她这才回过神来,捏了张牌犹犹豫豫地甩了出去。
阿宝从牌堆里迅速拈起一张牌拍在边上。
两张牌并排躺着,一个画着肥猪驮铜钱,一个印着麻绳串铜钱,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蕴薇耳尖微微发烫,在剩下的牌里翻找时,不免有些心急,一不小心带倒了侧边的牌垛,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她慌忙稳住牌堆。
阿宝笑笑:“大小姐,打着玩而已,又没钞票出进,不用这么慌张。”
蕴薇一声不吭,拾起一张红底金字的“禄”牌重重地拍在阿宝的牌上。
阿宝一怔,手在牌堆上方悬了一瞬,又缓缓落下。
郑奶娘笑得合不拢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大腿,“哎呦,光看你们打牌,我蒸的糯米都差点忘了。”说罢匆匆往灶头上去。
蕴薇看阿宝理牌时那副熟稔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以前……也经常打牌吗?”
阿宝把牌一张张码齐了,一面笑:“等回了上海,大小姐要是缺陪玩就来找我,给你优惠。”
蕴薇面色发了发白,终于没声响。
屋外头,天已经全黑了,从半开着的窗子外头飞进来一只蛾子,绕着那盏油灯胡乱地扑棱了几圈子,终于还是一头栽在上头。
阿宝突然站了起来:“不玩了。回去睡觉了。”临走,回头瞥了她一眼。
蕴薇心漏跳了一拍,故意不看他,她盯着那只蛾子,趴在油灯底下,已经不动了。
等到她躺在了房间床上,脑子里还是这只僵死的蛾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门闩移动的声响,她把被单的一角揪紧了。
阿宝步进来,照例没说话,轻轻把门碰上了,就到她床边,边解衣服边俯身亲她,她没有动,眼睛还闭着,但在和他相贴的瞬间,身体就热起来,被那修长粗粝的手指摩着,两条腿很快便夹紧了,不由自主地抖着。
他问:“行了吗?”
蕴薇无声侧过了脸去,他就当她默认一样分开她腿,被痛楚撑开又填满的瞬间,她克制着没掉眼泪,在黑暗里伸了手,试探似的摸索着他的脸,从他带点自来卷的头发一路摸到眼睛嘴巴,心就像被什么攥紧了,又一点点软化下来。
阿宝每隔两三天夜里就来找她,一结束,穿了衣服就走,多一句话也不会说。
一到白天,他便把夜里的事抛得一干二净,上工下工,照例张口闭口地叫着“大小姐”,就是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也不露一丝痕迹。
困惑和不安都是最初时才有的,到后来,自轻自贱般的羞耻几乎压过了其他一切,为了消除这种感觉,她就只有作出一副比他更不在意这些事的姿态。
蕴薇暗暗赌了一种幼稚的决心,要看看到底是谁先败下阵来。
但她常常又总觉得,这种决心说到底也是可悲。
好几种思绪交织着,全都毫无头绪,绝不能够细想。
1934年,在苏州乡下,是她这辈子过得最稀里糊涂的日子,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
其实她对那种事除却痛,并没其他感触,偏偏抗拒不了和他紧贴在一起,又能肆意摸他的感觉。
似乎只有那种时候,他对她的触摸并不拒绝。唯独有一次,她的手从他胸前滑向后背,无意中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她还想细摸,阿宝轻轻地按住她手腕,无声换了个姿势。
他没明说,她也没问,但从那次之后,再摸他时,她会小心翼翼避开那块地方。
糊里糊涂的,九月份这么滑了过去,十月份一来,走路上都能闻到庄稼成熟的香味,家家户户忙着秋收,郑奶娘的儿子春生来信说今年回不来,阿宝便跟陈老板请了几天假帮着干农活。
蕴薇原本也想请假一起帮忙,郑奶娘却说:“囡囡,田里活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这样,你就给我们送送饭,打打下手吧。”
于是她每天中午回去做饭送去田头,傍晚也和陈老板说一声,提前两个时辰下工。
第一天中午,蕴薇用心配了一荤二素一汤,等她手忙脚乱地送到田头,饭点都过了半晌。阿宝看着她往地上铺油布,笑道:“大小姐兴致好,上田头野餐来了。”
话没落便被郑奶娘笑着打断:“后生家的嘴势辣嗨,讨老婆难煞哉。”
蕴薇面皮一红,傍晚便学乖了,蒸了一大钵麦饭,做了一大盆咸菜豆瓣汤,又煮了几个咸鸭蛋。阿宝埋头吃了一阵,一抬头,正对上蕴薇期
待的眼神,他却只说了句:“大小姐这顿舍得放盐了,蛮好。”
几天下来,稻田边那块高地上稻谷越堆越多,黄灿灿的一大片,衬着蓝瓦瓦的天,好看极了。
这天午后,三个人吃过饭,坐在田边的树荫底下乘凉。
郑奶娘笑道:“明天就能全部收完了。咱们上馆子打牙祭去,再上街扯点布,给你们俩做冬衣。”
蕴薇雀跃起来。
阿宝只是笑:“千载难逢,碰上郑嬷嬷铁公鸡拔毛了。”
郑奶娘笑骂了声“浑小子”,一面从装满井水的木桶里拿出一只甜瓜,徒手掰成三块分给他们。
阿宝咬了口瓜,满足地望着那堆稻谷:“还好没碰上虫灾。明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