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他却自己停顿住了,也没再说下去,只是闷头吃瓜。
郑奶娘只以为他累着了,便把自己没吃的那块瓜也递给他,“没人抢,吃慢点。”
蕴薇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秋收过后,阿宝便没有再在夜里进过她房门。
起初蕴薇以为他是农忙累着了,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他依然没再去找过她。
某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意识到某些无法厘清的关系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秋冬之交,连着好几日不见阳光。
这天,又下了一天雨。阿宝临到下工时接到一批急活,冒着雨搬完货,再赶回去已经很晚,远远的,却看自己睡觉的西厢房里亮着灯,一推门,就看蕴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边上还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姜汤。
他下意识地走上去,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蕴薇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嘀咕了一声,“回来啦?”迷迷糊糊就把脸往他手心里蹭着。
他又摸摸她脸,像被自己吓到,手僵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手滑向她衣襟,“大小姐想要了?”
不等她答,他已拦腰抱起了她往床上放。
蕴薇彻底醒了过来,要想说什么,先红了眼圈,发觉无言以对,因她确实想要,想他的味道,想抱住他。
她就这样又把自己放弃,任凭着他扯脱衣服,用一种比之前还要简单粗暴的方式进入,她喊不出口痛,反而含着眼泪把自己往他怀里送。
这个雨夜里,他有一种自暴自弃式的亢奋,分明已抵到了最深处,还拍着她的腿,喘息着施令:“再分开点。”
床单蹭满了汗和别的什么,很快皱得像块揉烂的抹布。
他硬拽她起来,先让她跪趴,又让她扶着墙壁,后来甚至拖到椅子上面对面地弄,他抱得那样紧,胯骨一遍遍硌着她的大腿内侧,而她把他抱得更紧,头埋在他颈窝,指甲都陷进他后背的皮肉里,四条腿缠得像是要绞死彼此。到后来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是两个落水者,在扒着同一根浮木。也就在这瞬间,她不知怎么突然清醒过来,一下子看透了他:其实他像一个挨过饿,就要吃到走不脱的人。归根结底是因为今天不知道明天,现在不知道将来。
结束后,他看她紧紧裹着被子,细嫩的皮肉上到处是青紫痕迹,一副受了侵犯和欺辱的样子,内心生出悔意,又莫名烦躁:“……疼就不会推开我?”
她置若未闻,却用手指轻轻碰触着他背脊上的伤疤:“阿宝,这是怎么弄的?”
他没看她,笑了笑:“七八岁那会儿在浙江路偷了个洋人的手表。正赶上郑家木桥那事的风口,巡捕房的红头阿三一看我面孔,拿藤条往死里抽。”
那一年,蕴薇才六岁,但是她能记得,阿宝说的是郑家木桥的别墅被一帮罗宋人洗劫一空的事。这事情当时闹得太大,她上私塾去的路上都能看到巡捕房的警探四处搜查。
两个人靠在一起,都没再开口,只有窗外的雨不知道疲倦地落着。
许久许久,蕴薇脱力似的说:“阿宝,我有点累。我们……停一阵吧。”
第23章
他下意识就想问她,停什么?停睡觉,还是……?
话到嘴边,发觉后半句怎么也接不上,便咽了回去,只随意地应了一声。
雨足足下了一夜天,将近早晨时,才堪堪停了。
天还是阴,客堂里寒气逼人,阿宝吃着粥,眼睛瞥了一眼蕴薇的座位,又接着吃。
一碗粥渐渐的都吃剩了底,她还没出来。
郑奶娘有些担忧地道:“囡囡可别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去看看吧。”说罢就要起身,却见蕴薇步进客堂门,裹了郑奶娘织给她的薄毛线衣,肩膀微微缩着,面孔白寥寥的,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
郑奶娘上去摸摸她额头:“还好还好,没发烧。囡囡,你这面色怎么这样差。”
他多少心虚,正要说句什么,蕴薇却先笑道:“我没事,娘婆。昨夜里喝多了茶水,没睡好。”
说着她就坐下来端粥碗,又若无其事地向他道:“阿宝,你等我会儿。”
阿宝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用他往日那种散漫的口吻回:“哪敢不等大小姐。”
他暂时松了口气,昨夜她说“停一阵”,他还当是预备彻底不理他,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也好,省得郑奶娘和米店的人问东问西。
但看着她安静地喝着粥,时不时夹菜,不知怎么,又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
很早前他就发觉了,她身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叫人弄不懂她在思考什么,下一秒又要说什么做什么。
说实话,他有时候简直有点怕她。
走去米店的路上,蕴薇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步子却放慢了,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青石路,走姿也有些不太自然。
阿宝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下意识想搀她一把,手刚伸出去,想起她说的“停一阵”,便又收回,他怕她摔,只有放缓了脚步等她。
米店格外忙,前一夜下雨,码头那边耽误了,清早就有三艘船的货要卸,还有好几家大户要赶着装车。
一上午搬货、装袋、扛米,水都没来得及喝几口,草草吃过中饭,下午又是新的活计不断。
忙到收工,阿宝抹了把汗,走到前铺,看到蕴薇正坐着收拾账本,这才发觉这一整天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他走过去,刚要像往常一样跟她说:“走吧。”冷不丁的想起“停一阵”三个字,又突兀地顿了顿,蕴薇却先抬起头,看着他自然地说:“阿宝,走吧。回去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被那三个字绊住了,心里不由得也有点好笑。
回去路上,又下起雨,先是蒙蒙细雨,谁知越下越大,两个人都没带伞,看到路边一家铺子,也没细看,就同时掀门帘步了进去。
一进门,霉臭混着油墨味迎面扑来,狭小的店铺内光线昏沉,八仙桌拼成的书架上歪歪斜斜堆满了线装书。穿长衫的老者靠在柜台后头拿着本书翻着,见他们掀门帘进来,头抬了一抬,又埋下去。
原来是一间租书铺子。
蕴薇看到书,有些惊喜地过去,俯着身子翻阅起来。
阿宝却不自在起来,说了声:“闷。”便步了出去,靠在门边避雨。
没多久,蕴薇走出来,怀里捧着个油布包,还拿了一把油纸伞,笑道:“我挑了两本书,那老先生借了我一把伞。这雨一时半会的停不了,走吧,一起撑。”
阿宝看了一眼那油纸包,只说:“你撑吧。我不用。”
蕴薇却已把伞柄塞到了他手里:“阿宝,你个头高,你来撑,我抱着书。”
他只得接过撑开,蕴薇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书,很自然地往他身边靠,两个人肩膀紧贴在一起,为了掩饰不自在,他随口问:“什么书这么宝贵?”
蕴薇笑:“两本都是小说书,一本张恨水,一本大仲马。我倒有好久没看书了。”
那两个名字他自然都没听说过,对她话音里掩不住的雀跃也是不解,却没再多问,只“哦”了一声。
夜饭后,她早早的就回了房间,说要看书,早晨顶了两个青黑的眼圈出来吃早饭。
郑奶娘有些心疼:“囡囡,看书也不能这样熬夜,伤身体。”
蕴薇像还沉在那书的内容里,神情有些恍惚,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久没看书,一下子看入了迷。”
她成了那家租书铺子的常客,每日收工都要去流连一阵。
霜降过了,天一日冷过一日,晚饭过后,郑奶娘在堂屋里点了火盆取暖,蕴薇怕冷,不再回房间,就窝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怀抱着汤婆子翻着书。
阿宝和郑奶娘在旁边打叶子戏,他偶尔看她一眼,她专注地盯着书本,头也不抬。
郑奶娘笑呵呵地说:“囡囡小时候跟我一起逛集市。别人要糖,她就要小人书。”
阿宝就笑了笑,一面捻出一张牌。
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停一阵”。
这天快收工时,王大突然问他:“阿宝,晚上有空不,去喝两口?”
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应了:“行啊。”
两人走到镇上一家小酒店,寻了张油腻的空桌坐下,就着咸菜花生米喝起来。
阿宝喝没几口,面孔便透了红,望出去的人脸都散了光。
其实他没喝过几回酒,也不喜欢被酒劲牵着走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倒觉得这样迷迷糊糊的还挺舒服。
几碗酒下肚,王大长叹一口气,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婆娘又有了。你说我这每天累死累活,挣的那点钱够干什么?现在又多一张嘴,米要多买,布要多扯……”
阿宝只觉得他的声音一点点模糊,就也不再细听,只偶尔应个一声。
喝完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却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看见蕴薇正伏在八仙桌前握笔写着什么,她太投入,他走近了也没发觉。
油灯黯淡的光投在她的侧脸,在那酒的作用下,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个真人。
蕴薇终于抬了头,看着他,轻轻皱眉:“喝了不少?”
他没应声,眼睛落在桌子上摊开的那张纸上,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不认识的字。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醒醒酒吧。”便匆匆地收拾起笔和纸张,动作之间似乎带着一股气,“早点休息吧。我也睡了。”
第24章
阿宝偶尔和王大去喝酒,王大在镇上认得的人多,时常能打听到替集市上的商贩跑腿看货一类的日结夜工,便邀他一起去。有活的时候,米店收工之后,匆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走,一直做到夜深回去。
阿宝觉得这日子挺好,既打发了时间,又有钱进账。
年关一点点近了,商贩们白天卖年货,夜里忙着盘点补货,他们常常都有夜工能做。
这日忙完之后,阿宝又和王大去喝了两杯解乏。回去的时候,正听见更夫敲着梆子,抬头一看,天边隐约都泛起了鱼肚白。
院门内外都悄无声息,他轻手轻脚进了院子,路过蕴薇房门前,发现里头还亮着灯。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内心有些失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迷上什么消遣就总一头栽进去,这回轮到读书写字了。不知道再下一回又要换什么。
入冬后,天气冷得够呛,腊月才刚过半,头一场雪就簌簌地下起来了。
正是备年货的当口,这天福来酒楼要了几百斤的米面杂粮,店里人一起称重捆扎,忙得脚不沾地。阿宝和蕴薇一起装糯米,她称他捆地配合着,只顾着忙活,都没多话。
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听着雪粒子不时砰砰砸着窗框,忽然门帘一掀,进来个穿棉袍的中年人。
陈老板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哎哟,刘老板!这大雪天的,您还亲自跑一趟?”
刘老板跺着脚,朝手心哈着气,笑呵呵地说:“昨儿个刚从南京回。店里忙得很,伙计都没空,就剩我一个大闲人,顺路过来看看上回跟您定的那批米面,店里正等着用呢。”
陈老板忙点头:“早都给您备好了。在仓库里放着呢,您去看看吧。”
说罢对阿宝招手:“阿宝,带刘老板去后面。”又对蕴薇道:“小娘鱼,你拿着账本一起去,再核对一下数目。”
三人往仓库走,那雪落得后院的地坪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响,走了几步,阿宝忽然开口:“刘老板,南京跟这里差得多吗?”
他这一问,蕴薇先一愣。
刘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南京到底是大地方,比咱们这自然强多了。怎么,小伙子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