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被问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就是总觉得……“阿宝”听着更像小名,绰号。”
阿宝笑笑:“这就是收破烂的老两口瞎叫的。他们养了条黄狗叫来福,就叫我阿宝。”
蕴薇顿在了原地,没再问下去。
隔天傍晚,蕴薇去菜园子里摘菜时,多摘了番茄和卷心菜,跟厨房里现成的土豆一起切好放在一边,郑奶娘回来看见了,好奇地笑问:“囡囡在搞些什么花样?”
蕴薇笑着说:“娘婆,我想做个汤。您能帮我烧锅吗?”
郑奶娘惊奇道:“这几样东西还能放一起做汤?我倒从来没吃过。囡囡做来看看。”说罢就往灶膛里引火添柴。
晚饭时,蕴薇端着一大碗红彤彤的汤放到桌上:“这是俄国菜,叫罗宋汤,我在书上看到学做的,不过材料不全,做得不正宗。”
她边说着,拿了汤勺,给他们各盛了一碗。
放到阿宝跟前时,忍不住偷看他脸色,他端着碗默默喝了一口,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倒是郑奶娘尝过之后眼睛一亮:“这洋人玩意酸酸甜甜的,还挺开胃呢。”
饭后冲完凉,屋子里实在太闷,郑奶娘出去串门,他们就像往常一样端了两只板凳在院子里乘凉,一个坐在丝瓜架下,一个挨着枣树坐,恰好背对着背。
天太热,蝉都不叫了,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见稀薄的夜风吹着树叶子,沙沙作响。
蕴薇突兀地打破沉默:“阿宝。你的口琴还在吗?”
他有些发懵地回过头,她望着他:“你在浏河边吹过的那首曲子,我还想再听一遍。”
阿宝却哧一声笑了出来,倒分不清是愠怒还是好笑,他说:“大小姐,你把我当街头卖艺的白俄佬,也要先扔两块洋钿吧。”
蕴薇沉默着低了头。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时,嘲弄地补一句:“你们这类人吃饱肚子就爱到处发慈悲,连看到路边野狗都想去教它怎么认祖归宗。”
蕴薇冷不丁说:“你在梦里说的是:мама,Небросайменя...…妈妈,别抛弃我。”
他猛地回转过来,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阿宝……你有时候也会害怕,对不对。”
他眼中有一瞬震惊,随即被阴沉取代。
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下去:“回家后,我在学校选修了俄语课。阿宝,我……”
“西洋镜看够了伐?!觉得滑稽是伐?”突然他打断她,冷笑着逼近过来,眼睛发红,声音都变了调,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下意识朝后瑟缩了一下,他揪着她的头发就咬了上来。
两个人的牙齿撞在一起时,她本能地挣了一下,他揪着她头发的手指收得更紧,嘴唇和她紧抵着,牙齿重重地碾过,血腥味蔓延开来,她反而闭着眼睛不动了。
他终于松开她,两个人都喘着气。
他眼睛在她破皮流血的嘴唇上停顿了一下,却只丢下一句:“大小姐,实在闲得慌就去寻点别的开心。”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第20章
吃早饭时,蕴薇刻意埋着头,用碗沿挡嘴,还是被郑奶娘瞧见了破皮的嘴唇,她问:“囡囡,嘴上怎么了?”
蕴薇放了筷子,手摸着破皮的地方,有些不大自在地说:“这两天太闷热……生了热疮。”
郑奶娘点点头,起身到灶间把木头锅盖端了过来,手指蘸了上头的水汽,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嘴唇上,一面却又说:“我看好像也不太像热疮。”
阿宝就只埋头喝粥,一声也没吭。
到出了门走上村道,他还是一个人沉默地走前头。
蕴薇原本不想睬他,然而静默地走了一路,她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突然觉得好笑,她上前去叫住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阿宝停了脚步,似乎没想到她会叫他,但他只是反问:“你要听什么?”
蕴薇倒一下子被他问住,怔了几秒,最后挤出几个字:“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阿宝斜眼看看她,又接着往前走:“大小姐有瘾头了?早点讲嘛。”
蕴薇面孔涨得通红,追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角,气得声音都发着抖:“跟我道歉。”
阿宝看也没看她:“对不起。杂种瘪三是这样的,大小姐您别放心上。”说罢甩开她。
蕴薇一悻,一声不吭走到了前头去。
她像急赶路一样头也不回不停不歇地走,走过很长一段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看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有意拉开距离似的慢慢地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从他身上看出一丝解脱的感觉。
蕴薇心想,蛮好。
到店里,王婶子又问她嘴唇怎么了,她还是说热疮。
阿宝搬着东西经过,她盯着算盘,指尖把算珠拨得啪啪响。
他看了她一眼,她头都没抬。
下工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还是照例不说话,这回换阿宝走在前头,蕴薇故意学他早晨的样子,有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快到家时,她远远看着阿宝进院子,却没一会儿,又返了出来,急促地步到她跟前,也不说话,扯了她的胳膊就走,她一路莫名其妙地被他扯回到了村道上,他方才开口:“你家里人寻到这边来了。”
蕴薇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好一会儿缓过来,她说:“我要过去看看。”
阿宝怕她闹出动静,还扯着她的衣袖子,两个人走到院门口,蕴薇趴在门边,远远的,看见郑奶娘正与一个扎蓝花布头巾的老妇人坐在堂屋门边的竹椅上,喝茶嗑着瓜子闲谈着。
他们再离开院子,蕴薇道:“那个是刘妈,是我家里的下人。”
阿宝皱眉:“你要跟她回去吗?”
蕴薇摇摇
头。
阿宝扯紧了她的衣袖子:“这里呆不住了,去码头。”
蕴薇“噗嗤”一声笑出来:“刘妈三年前就告老回家了,她应该只是过来找娘婆叙旧。”说罢,眼睛盯着他还扯着她衣袖子的手。
阿宝慌忙松开手,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不等他寻借口,蕴薇就盯着他的脸抢先说:“让我猜猜,你一定是怕他们找到了我会连累你?”
阿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却反笑道:“大小姐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
隔天早晨,蕴薇起迟了,她走到早饭桌前时,头脑还有些发昏,趁着郑奶娘去灶间盛粥,阿宝头也没抬,便阴阳怪气道:“日上三竿,聪明人终于睡称心了?”
蕴薇一下子清醒过来,却抬眼故作困惑地看着他:“怎么胆小鬼倒没睡踏实?”
这时郑奶娘端着粥过来,两个人又同时噤声,埋头吃早饭。
吃完早饭出门,阿宝走在前头,忽然头也不回地说:“聪明人又猜到什么了?”
蕴薇一怔,随即冷笑:“胆小鬼又怕什么了?”
阿宝立刻回:“怕聪明人又要教我认祖宗。”
蕴薇抿紧嘴不再说话。
午休时,她去仓库里拿东西,见他靠着米袋打盹。听到脚步声,他一下子便醒了过来,那双暗绿的眼睛在筛进来的细碎光线里,有一瞬的迷茫和不设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胆小鬼记得梦里也把嘴闭闭紧。”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拿了东西,逃也似的走了出去,心里涌起一阵快意,但过了后,又觉得发闷,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一样。
这天气是闷,整日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
有好几天没出过太阳,所有热度像都积在了厚重的云里,迟迟不肯落下。
王婶子说:“这叫落苏天。”意思就是像茄子被晒得软绵绵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落苏天就好像永远过不完。
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偏偏陷进一种奇怪的较劲中,“聪明人”和“胆小鬼”成了彼此固定的称呼,甚至只要瞥见对方的人影子,便不自觉地酝酿起一些刻毒的话来。这天早晨,郑奶娘边收拾东西边说:“今天我要去邻村喝喜酒,得住一晚上。晚饭你们自己对付一下。”
蕴薇应声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念头。
傍晚阿宝挑完水回来,就看桌子上除了简单的饭菜,还有一碗罗宋汤。
蕴薇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
他自己盛了碗汤,便也沉默着坐了下来,喝了两口,突然说:“什么罗宋汤,跟涮锅水差不多。”
蕴薇抬头看他:“哦?你喝过正宗的?”
阿宝只说:“罗宋瘪三不喝罗宋汤还能喝什么?聪明人还有什么想教我认的?一次性教完拉倒。”
蕴薇反而笑:“你都已经认得这么清楚了,还用得着我来教?”
阿宝却没再开腔,只顾闷头喝着汤。
她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憋屈又恼火,放了碗筷便往外走。
外头也没有一丝风,越走,越闷。
她不想和人照面,便从村道上拐进田里,沿着田间小路慢慢往深处走。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用余光往后瞥了一眼,又沉默着继续走。
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夕阳只剩最后的一点红,挂在草叶尖子上,人被四面八方的虫鸣声围住了。
蕴薇毫无预兆刹住脚步回过头去,抢在他移开视线之前,直直地盯着他问:“阿宝,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回看她,冷不防笑出声来,反问她:“大小姐,我也要问问你,闸北重建的那两年,你隔三岔五地绕路去四川北路做什么?”
“原来你看见我了?”她闻言怔愣着后退半步。
他又沉默。
她突然俯身,抓起一把带着泥的草叶就砸到他脸上,“那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她还要再扔,阿宝一把抓住她手腕,她气急败坏地用力甩开,眼泪这个时候“刷”一下涌了出来,整个人也泻了气,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你为什么总这样,一边说要卖了我,一边救我。一边嘲讽我咽不下观音土,一边把稠的都留给我……”
“起来。回去吧。”阿宝的声音混在虫鸣声里,轻飘飘的,像有些不大真实。
她没有答话,也没起来,眼泪更凶地淌下来。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去,她迟疑一会儿,终于还是抓牢了。
那只手有些发抖,但仍然有力,一下子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他就一把松了开来——仿佛她的手上有刺,有毒。
她泪痕未干的,忽然冷笑:“你个胆小鬼,懦夫,两年前在四川北路不敢叫我,现在连抓一下我的手都不敢。”
话没落,阿宝连亲带咬扑了上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田埂里,她反手抱住他,牙齿磕了嘴唇也顾不上疼,毫不示弱地反咬回去。热风吹得头脑发昏,面颊晒得醺红,皮肤上沾满草茎汁液,四肢上都被割开一道道血痕,看清楚彼此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对方面孔时,他们同时退缩了一下,对这种突然迸发出来,几乎要把胸口撞碎的情感,都感到可怖。
他先回过神来,膝盖顶开她双腿,喘着抵住她,“大小姐,你绕了两年路……就为了跟杂种睡?”
被他侵入身体的瞬间,她抱紧他,一口反咬住他肩膀,“对!你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