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突然用长橹敲了敲船舷。
阿宝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皱着眉急匆匆走到船尾。
老苏放下橹,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从怀里掏出几张前几天才从阿宝那里交易来的“西洋画片”,一边朝蕴薇的方向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阿宝一把将那几张他拿来倒卖赚外快的裸女画片推回到老苏手中,转身回到船舱时,耳根却烧得发烫。
蕴薇问他:“怎么了?”
他随口说:“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船继续前行,日头渐渐西斜,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蕴薇靠在船舱边,看着岸的两边逐渐隐现出农田和村落。
她突然兴奋起来:“阿宝,我们真的要去苏州了。”
阿宝头也没抬:“沾你光。”
“对了,还有,”她说,“你别再叫我大小姐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叫蕴薇。杜蕴薇。蕴藻浜的蕴,蔷薇花的薇。”
阿宝只说:“拗口。记不住。还是大小姐顺口。”
注:“装死腔”是上海话中常用的俗语,意思是装模作样、故意做出某种姿态或腔调(含贬义),比如说话扭捏、行为做作等。
第16章
夜半时,蕴薇醒过一次,从梦里被晃醒过来,江水拍打船身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神经,船舱里又闷又热,四面都暗,只有挂在舱壁上的渔灯摇晃着投下微弱的橘黄色光晕。
就看到阿宝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舱口,灰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定下来,在这持续晃动着的小船上,反而安稳地一觉到天明,也没再做过梦。
船在苏州城北的阊门码头靠岸时是十点钟光景,初夏的日头已经高挂,晒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码头上人声鼎沸,摇橹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闹热地交织在一起。
老苏用篙杆抵住岸边,固定好小船,指了指搭在岸上的木板,示意他们可以下船了。
蕴薇的礼服裙经过一夜的颠簸,已经皱得不像样子,踏上那青石板小街时,还是引来侧目,阿宝把那块她在上海码头围了一路的粗布罩布扔回给她:“你还是围上吧。还有,我们现在去哪,该怎么走?”
蕴薇把粗布重新披上,眯着眼睛望着古城纵横交错,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水巷,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犹豫着开口:“我记得……奶娘在虎丘附近的小街上开了家糕饼店。那我们……就往虎丘走?”
阿宝看着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他搜寻一圈,转身拦住一个路过的挑夫:“大叔,虎丘怎么走?”
挑夫放下担子,用袖子抹了抹汗,指了指西北方向:“一直往那边走,再往北转,看到石桥了就问,那一片都知道。不过……虎丘可远着呢,得走大半天哩。”
阿宝应了声,转身便走,蕴薇连忙跟上。
她轻声道:“阿宝,对不起……我那年在奶娘家养病时才八岁,真有点记不得路了。”
阿宝没理,隔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黄鱼脑壳。”
蕴薇听出是在骂她记性差,却也没恼,撅撅嘴没说话。
她穿着那高跟鞋走路极费力,走几步,鞋跟就要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要费老大力气拔出来,才能接着走。
阿宝走走停停,面露不耐烦,却伸出一只手扶着她手肘,让她能顺利拔出鞋跟。
跟一个挑担卖草鞋的小贩擦身而过时,他拦住那人,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买了双草鞋递给蕴薇:“换上。”
蕴薇接过草鞋换上,顺手就把那双价格不菲的巴黎进口高跟鞋扔进了路边的杂物堆里。
草鞋粗糙的麻绳勒着脚面,配着她那礼服裙更是不伦不类,走起路来却轻快灵活得多。
蕴薇说:“这鞋好走多了。阿宝,谢谢你。”
阿宝只说:“跷脚猢狲,到天黑都走不到地方。”
蕴薇听着这刻薄话,却反而笑了笑,低下头调整了一下草鞋的系带,加快步伐跟上他。
穿过几条窄巷,周围房屋渐渐拥挤起来,行人也多了。
暮色四合时,看见虎丘塔的轮廓从暗红的天际隐现。
阿宝停下脚步:“到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沿街已经有几家店铺点起了灯笼,行人房屋背了光,都像剪影。
蕴薇环视一圈,怔愣片刻,摇头道:“这里变化太大了。我只记得奶娘的店是在一条背阴的小巷里。她做定胜糕最出名,我们去问问人吧,就算店搬了,这一带应该还是有人知道她的。”
阿宝点点头:“虎丘也就那么大。这样吧,我们从北面开始分头找,你问女人,我问男人。”
他们分头走,没问几家,蕴薇走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前,刚说出“定胜糕”这三个字,那卖馄饨的老妇人便笑道:“小娘鱼,你是寻郑妈妈的糕饼店?不远。不着急的话,等我收摊带你过去。”
那一口苏州话蕴薇半懂不懂,脑子里还在努力分辨,那老妇人却好奇地打量蕴薇:“我和郑妈妈也算老相识。你是她什么人?”
蕴薇正要答,却见阿宝在不远处朝她招手:“我打听到了,走吧。”
那老妇人看到阿宝,眼中好奇更甚,蕴薇匆匆道了谢,快步跟上阿宝。
阿宝边走边说:“这里过去大概一刻钟。”
两人沿着蜿蜒的石板路继续走,天越来越黑,巷子越来越窄,两侧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转过一道弯后,看到前方小石桥的轮廓,蕴薇突然说:“我记起来了,过了这座小桥,就快到奶娘的店了!”
他们寻到那小街上的糕饼店门前时,郑奶娘正挎着竹篮准备打烊,照明用的菜油灯搁在一旁,她手把着木门,刚往下拉到一半,就看两个人影子慢慢步到跟前,郑奶娘只道:“对不住,打烊了,买糕饼明朝再来哉。”
蕴薇唤了声:“娘婆。”话音哽咽着,竟带了哭腔。
郑奶娘一愣,拎起菜油灯,手打着颤把她从头照到脚,嘴唇哆嗦着,只叫了一声“哎唷,囡囡啊”,眼泪已夺眶而出。
阿宝默不作声地在边上看她们抱在一起,过半晌,郑奶娘的目光才落到他身上,借着菜油灯昏暗的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灰头发和绿眼睛。
蕴薇忙道:“娘婆,他不是坏人。”
郑奶娘勉强应允,匆忙放下门板,落了锁,“你们先进来吧,这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进店堂,蕴薇就闻到那股熟悉的糯米甜香,郑奶娘把灯点亮,狭小的店面仍和记忆当中一样井井有条。
郑奶娘从柜台底下搬出两只板凳招呼他们坐,一面把竹篮放他们跟前,掀开罩在上头的布巾道:“这是今天卖剩的,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烧茶。”
蕴薇像回自己家一样,从竹篮里拈了块定胜糕先递给阿宝,雀跃地道:“阿宝,你尝尝我奶娘的手艺,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糕。”
阿宝接过咬了一口,打量了一下这铺子,随口问:“你在这里住过?”
蕴薇轻声应道:“我八岁那年身体不好,在这里养过一年。郑奶娘待我好,和姆妈差不多。”
这当口,郑奶娘端着热茶过来,正好听到蕴薇的话,她把茶水放下,伸手比划了一下腰际的高度,眼圈又红了:“那时候囡囡才这么高。”
她边说边轻抚蕴薇的乱发,目光从蕴薇那皱巴巴的礼服裙一路扫到脚上的草鞋,又不经意地扫向阿宝,眼中忧虑和怀疑混杂。
阿宝站起身往外,“我出去透透气。”
他前脚刚跨出门,郑奶娘立即焦急地拉住蕴薇的手,声音压
得极低:“囡囡,老实告诉娘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从家里跑出来?是被这个二毛子骗了?还是被他握住了什么把柄?”
第17章
阿宝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段时间,刻意不去听门内她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木门“吱”一声被推开,他回过头,看到蕴薇笑着探出半个身子:“阿宝,走啦。我们回娘婆乡下的老屋去住。”
郑奶娘已收拾好一个布包走了出来,看着阿宝时,眼神不像先前那般戒备,却仍小心翼翼,她道:“后生家。老屋不远,往城外走二里地就到了。天晚了,你们走了一天路。赶紧先回去歇下吧。”
阿宝应了一声,站起身跟着她们往城外走。
郑奶娘和蕴薇走在前面说着话,阿宝跟在后头。离城渐远,石板路成了泥土小径。突然听见几声犬吠,远远的,就看见几处亮着灯的农舍散落在田野间,是个静谧的小村。
郑奶娘道:“老屋就在村尾,我一个人在城里开店,忙起来十天半月顾不上回。”
拐过几道弯,就到了奶娘家,是座两进的老屋,走近了,只见几只竹匾被风吹得散落在门前,木门把手上还挂着一串过端午的艾草叶。
郑奶娘顺手把竹匾收拾好,一面推门进去点灯。
煤油灯亮起,堂屋的八仙桌上积了一层薄灰,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门神年画。郑奶娘掸着桌上的灰尘,蕴薇抚摸着靠墙搁着的一把小竹椅,“这把椅子还在呀。”
郑奶娘停下手中的活,笑道:“那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小椅子,你那时候人小,坐大椅子脚够不着地。现在倒是用不着了。”
她朝阿宝示意:“你先坐坐,我去收拾房间。”说罢提着油灯往后进走,蕴薇跟了上去。
阿宝在太师椅上坐下,听着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久,郑奶娘回来,拿了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递给他:“后生家,你住后进西厢,穿过天井就是。这衣服是我儿子留下的,你先凑合穿。门口井边能打水洗脸。”
阿宝接过说:“麻烦了。”
被子床单都是奶娘仔细浆洗晒过的,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阳光味道,四周围又静,蕴薇却翻来覆去没睡好,隔天清晨,听见几声鸡啼便起了床。
走到后院井边,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土布褂子,大裆裤的人在那洗脸,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是阿宝。
阿宝抬起头看到她,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碰了一下。
蕴薇问:“你也听见鸡叫了?”
阿宝“嗯”了一声,拿毛巾擦了脸,瞥了一眼她的麻花辫和明显大了一圈的白底红碎花小布褂子,道:“煞有介事。”
蕴薇看着他,他那身衣服却又明显短了一截,她忍不住笑:“半斤八两。”
到饭桌前时,八仙桌上已摆了一碟黑乎乎的腌酱瓜,粗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山芋粥,郑奶娘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又回到灶间,再过来时,手里端了一碗黄澄澄的炒鸡蛋,她把这碗放在靠他们这边,自己却端起粗瓷碗,夹了块酱瓜,就用筷子把粥往嘴里拨着。
三人吃了一会儿,郑奶娘突然从粥碗上抬头,轻声问蕴薇:“囡囡,你们有什么打算?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蕴薇放下筷子,小声道:“娘婆,我想先在这里静一静,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郑奶娘还没答话,阿宝便说:“我会找点事情做,不会白住。”说罢,搁下碗就起身往外走。
郑奶娘一愣,忙叫住他:“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后生家,你在这乡下地方要寻个活计不容易的。”
阿宝脚步顿了一下,郑奶娘起身,边收拾着碗筷边说:“我糕饼店不远有家米店,老板和我算老街坊。这两天正好缺个搬米的伙计,这是苦活,你要觉得能做,我就带你去说说?”
阿宝点头:“麻烦您了。”
郑奶娘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她回过头去对蕴薇说:“囡囡,我们去去就回。”
蕴薇却也站起来:“娘婆,我也一起去。”
郑奶娘看看她:“也好,正好到城里走走。”
三人出了门,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城里走。
到了郑奶娘说的那家小米店。谁料那矮矮胖胖姓陈的米店老板一见阿宝,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边听郑奶娘说着来意,话还没听完就连连摇头摆手:“不成不成。我这小本买卖,可供不起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