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开心吗?”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现在你应该可以离开他了吧?虽然看上去不在乎……”李文静顿了顿,“可能我真的喝醉了,说了那么多,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没关系,我也是醉了,我们出去吧,他们要开始了。”
“什么?”
“男人那种长篇大论,没什么东西,也不用认真听。我们只要在下面鼓掌,再给他们一个飞吻,准能迷死男人。”
她抱着双臂,手臂下夹了一个黑色小包。暗色的肌肤,仿佛深处湖水的神秘一般静静流淌,而嘴唇和眼睛透着无比明亮的风情,如同沙滩上涌上来白色海浪,这股矛盾感在这个女人身上,令人忍不住探索下去,李文静能明白为什么菲利普会喜欢她,把她带出贫民窟。
与此同时,在文静心里,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她也说不出清楚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像妮卡这样的女人值得更好的,而不是和一个有钱的烂人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顾维祎,他对她的怜悯,若是从本质来说,和小菲利普对妮卡没有不同。顾维祎大可以说他爱她,那么小菲利普也可以这么说,对一个贫困女孩一见钟情,然后占有她的美丽。
在妮卡惊讶的眼神中,文静猛然冲了出去,她必须马上得找到顾维祎,一切都说清楚,一切还来得及。还没到会场,大厅传来一阵掌声,紧接着,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我在此感谢部长替总统授予我这份荣誉——‘国家卫生服务杰出贡献奖’……”
他们已经开始了。
第61章 苦涩的海水是否会变成橘子汽水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李文静浑身冰凉。她望着台上的他,如同不会游泳的人溺水了一般,尽管无济于事,仍拼命游向他。
“不对!不能这样!停下来!”她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呐喊。
“我们该替夏尔高兴,他终于回到了正轨了,”不古斯塔夫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手臂沉沉地压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像石块一下一下砸在地上,低沉而缓慢,“你们两个孩子,总给我添麻烦,不过现在都好了。”
不是的!你现在是在毁了他!是在逼死他!
李文静刚张开嘴,还没说出那些反驳的话语,只觉得一股热烈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抬头望去,与台上顾维祎的目光相对。在他年轻美丽的脸庞上,嘴唇重新对她浮起笑容。温暖,明亮,明明是一种她不熟悉的笑容,也许是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看到的,在生活的痛苦以外,人生的孤独寂寞深处,模模糊糊看不清的,却是她一直寻找的东西,独立于动物一般麻木的生存以外,作为人的一份热烈的渴望。
她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滴血液,都在朝他的方向跳动。
他顿了顿,“这份荣誉,并不属于我。事实上,有许多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首先,属于每一个在难民营挣扎求生的生命。是他们,教会我何为生命的重量,教会我在绝境中,依然要握紧拳头,想要努力活下去。”
他注视着台下紧密站立的两人。古斯塔夫率先鼓起掌来,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席卷了整个大厅。唯有李文静,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其次,我要感谢我的未婚妻,李文静小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私密,仿佛周遭人群瞬间蒸发,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没有李小姐,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她是一位十分优秀工程师,为我们带来了最珍贵的水,也拯救了我。她做的事情,比我更有意义,也比我更有资格获这份荣誉,至于为什么是我拿,相信大家都知道……”
他脸上的肌肉向下垂去,“因为我的父亲是古斯塔夫。”
零星的几声干笑在台下响起。古斯塔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与李文静一同怔在了原地。
“我曾长久地思考活着的意义。答案往往是虚无,我们的存在或许本无价值,我也一度想过一了百了,直到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我们说起过很多故事,无聊的事,有趣的事,人能否回到海中,苦涩的海水是否会变成橘子汽水,我们的心脏究竟是来自哪一颗星球尘埃……是她给了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让我能直面自身的痛苦。原来我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泡沫,随时会被浪涛拍碎,会消失无踪。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对大家说出……”
麦克风里的声音突然被掐断了,李文静猛然回过神来,身边古斯塔夫已不见身影。
“等我一下!”
不管顾维祎听没听到,李文静紧接着一头扎进人群,问他们古斯塔夫在哪里,像一尾逆流的鱼,挤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直到停在一位深色肌肤的女士面前。
“妮卡……”
还没等她问,妮卡一扭腰,目光斜斜一松,“他去那边
了。”
李文静顺着她的目光冲向后台演播室,还没进去,便听到古斯塔夫对着里面的工作人员咆哮怒吼。李文静也冲了进去,请他们把麦克风声音恢复。
虽是请求,显然不会有人帮她,她直接挤到控制台前,寻找麦克风的开关。
“跟我说怎么弄?”她问旁边的工作人员。那人先是怯怯地看了一眼古斯塔夫,她假装扒拉按键,他马上又瞥向控制面板。顺着他视线的指引,李文静迅速将控制键从“关闭”拨到“开启”。一阵“嘶嘶”的电流噪音后,麦克风重新启动。
“滚开!”
古斯塔夫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脸色瞬间青紫,眼睛发出怒火朝她冲了上来。无论他如何推搡她,撕扯她的头发,她都死死护住控制台,不让他靠近。音响里,清晰地传出了顾维祎未完的发言:
“我必须要说出菲利普的罪行。就我所知,仅仅在非洲,他强迫、诱奸并伤害过多人。我曾在乡村遇到其中一个女孩,她怀孕了,却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口,她和孩子都活不成。在我读书时,因为不服从他,他和他的朋友长期霸凌我,还有其他人……我知道的受害者中,有一位至今无法出门,一旦出去面对人群便会恐慌症发作。他究竟还伤害过多少人,我不敢去想,而最让我无法面对的,是这样怯懦的自己——明明知道一切,却只能胆小地躲藏起来。”
与此同时,古斯塔夫一记耳光摔在李文静脸上,他的手劲很大,打得李文静脑子进了无数只苍蝇似的嗡嗡乱叫。
李文静咬着牙,终于受不了了对他吼道:“你不懂,什么都不懂,我不让开,他会比死还痛苦!”
“滚!夏尔是我的孩子,bitch……”
两人争执间,顾维祎继续说道:“我的现在,未来,都建立在这些罪行上。出于内心的良知,就算再不安,我都要和这种罪行分割开来,包括古斯塔夫,我将和古斯塔夫断绝关系,所以,这个奖不必颁发给我了。再见,各位。”
随着他发言的结束,古斯塔夫的动作也像被掐走了麦克风似地骤然停顿,整个人愣在原地,只有脸上紧绷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不知过了多久,顾维祎来到后台,轻轻扶起李文静。两人走到门口时,古斯塔夫才仿佛梦醒,嘶哑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爸爸,就这样吧。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我要走了,谢谢你抚养我长大,但是,”顾维祎的声音愈发冰冷,“我也很生气,因为您动手打了文静。下一次还发生这种事情的话,我会替她还手。”
“为什么?你……你完全被那个女人迷住了,不要再逼我了,伤害你的爸爸……”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破碎成一个个飘荡在空气的尘埃,风一吹便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文静,你想要什么,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请把我的孩子还回来,好吗?”
古斯塔夫已经没有刚刚的凶悍,他的声音哽咽,像是一种苦苦的哀求。李文静刚一转头,顾维祎搂着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耳边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
“不要走,你离开这里,我就再也没法保护你了!”
“我不需要那样的保护——被当成精神病人,把我关进医院?我要自由,要去晒太阳,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丢下这句话,两人走出会场,夜晚的凉意悄然袭来。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车,李文静打了个寒颤。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头埋在她的肩膀,仿佛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她的肩头。她抬手抚摸他的头发,指尖缠绕着柔软的发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下好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人还在内罗毕怎么回去呀?古斯塔夫的私人飞机是坐不了了,想想办法啊!”
他张开了双眼,他的眼睛依旧明亮,他对她的笑容,即便在夜晚淡蓝色的光芒中,也如同新生的孩子一样灿烂,他眼中只有她。在度过人生漫漫长夜,穿越无数荒芜的沙漠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她是绿洲,是他生命的水。
“每天都有运物资的飞机和卡车,等会我打电话问问我的朋友,现在我太累了,对不起。”
忽然脸颊一阵凉意和刺痛袭来,她下意识往后一缩,他举着手帕敷在她的脸颊上。
“冰块,出来的时候顺手拿的,能消肿。”
李文静也很累,累得什么都考虑不了,现在她只有他。
“你知不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跟我在一起,什么都没有,要过苦日子,我们一天天日子过得,过着过着到头来都是一地鸡毛。”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只知道明天一早要去给Maria还礼服,然后回去工作,至于会不会一地鸡毛……”她能清楚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说,“至少我脾气还算挺好的,也算有上进心,会去努力工作,赚到的钱都上交给李文静小姐,就算我饿死了,李文静小姐一定也能活得很好……”
“不准说‘死’!”她去掐他的嘴,“我哪有那么凶?搞得我好像个无良资本家一样,专门压榨你这样的工人。”
“现在你觉得我变得好些了吗?”
李文静点头,“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跟古斯塔夫干嘛了,出卖自己的灵魂,特别着急去找你。”
“还不是因为你总不相信我爱你?”
“哪有!明明你经常误会我……”
正说着,车灯撕开夜色刺痛她的眼睛,一辆黑色轿车径直朝两人驶来。顾维祎立马站起身,把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第62章 我还在生气,所以得惩罚你
“嘶——”
轿车在他们面前戛然刹住。车窗落下,李文静最先看到的是妮卡金色的眼影,在夜色中依旧闪闪发光,她对两人笑了笑,露出红唇里如同贝壳般的牙齿。
“终于找到你了,上来,我送你们回去。”
李文静问:“你是自己来找我们的,还是替别人来的?”
还没等妮卡开口,顾维祎已伸手拉开了车门,对李文静说:“上车吧。”
李文静脚步不动,“你们……原来认识?”
“见过几次,上一次见面也是妮卡陪菲利普,放心吧,她和菲利普不一样。”他轻声解释,拉她一同坐进后座,“许多人叫她“天使”,她资助孩子们去内罗毕读书,还有你见过的安娜她们编织手工艺品,妮卡帮她们找到了稳定的买家。”
妮卡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的两人,打趣他说刚刚可真是厉害,菲利普这下选议员算是泡汤了,说不定还会进警察局,他们那边是有的闹了。
“我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后怕,难怪被古斯塔夫打了一顿,”李文静瞥见妮卡微微蹙起的眉头,“真的能把菲利普进监狱吗?”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妮卡的目光回到前方黑夜的路上,“当然,只要你们还在非洲,菲利普也没办法,可是……夏尔,你也得注意安全。”
沉默了片刻,顾维祎问:“你没有其他话跟我说吗?”
“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那么你的妹妹呢?”
汽车猛然刹停,后排两人猝不及防撞到座位,他扶起她,轻轻揉她撞到的额头。后视镜中妮卡埋着头,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很好,恢复得不错。”
“她没你想得那么好,或者你不愿意承认发生的事?她有时候不太清醒,特别不能听到狗叫,你知道为什么吗?”
妮卡不说话,像被子弹打中,一尊突然失去生命的雕塑。顾维祎继续说,“他养过一只德国黑背,连上学都会带着,那只狗看到谁都叫,他说是他的‘抚慰犬’……”
“夏尔,别问了。我不可能说什么,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的妈妈也很好,我妹妹虽然在医院,她活着比活活饿死要好得多,不然我们三个人都要去跟不同的男人卖身,你再问我,就是要把我推回小时候那种生活,我不会回答的。”
汽车重新启动,剩下的路程在死寂中度过。妮卡把他们放到宾馆门口,连一句道别也没有便离开了。
开了房间,李文静只觉得浑身骨头像被抽走,软绵绵地陷进扶手椅里。直到此刻,她才能仔细回想起这一天的遭遇
,越想越发手脚冰凉。顾维祎跟着她坐在对面,他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副血红的艺术画,那些破碎的、龟裂的色块,仿佛正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流。
“其实妮卡也只是想活着,稍微有点尊严地活着,”李文静打破沉默,“你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把菲利普送进监狱吗?”
“这是他们犯的罪,穷人、还有非洲,不是他们的游乐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没有惩罚,这世界真的烂透了。”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乱得要死,”李文静说,“说实话,我和妮卡的想法一样。现在就够了,用中国话说叫‘穷寇勿追’,意思是别把别人逼得太紧,不一定非要把他们都送进监狱不可。我在意的只有你!虽然我自己问题也挺多的,你身上有些我无法理解的很纯粹的东西,说到底,我想要的很简单——不用担心受怕、自由地生活。听我说,你已经脱离了古斯塔夫,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这么说我很开心。我也觉得我变好了,和你有了更多可能,可以想我们以后的生活了。只是文静,有时候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得到,你了解我的性格,就算是你,你说叫我忘记过去,我也做不到。那些东西光是在那里就会折磨我,哪怕我逃走回避他们,逃到非洲,跑到世界的尽头都没法摆脱。”
“你只是太善良了。”李文静叹了一口气,“你得学会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你有自己的边界,要是外面的脏东西进来太多,你会生病,会死掉。他们像细菌病毒那样,一直在那里。你是医生也没法子让整个世界无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赞同你的说法,到处都是细菌病毒,”他苦笑道,“可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个快死的病人倒在我面前,我不能不救。更极端来说,假如别人在旁边杀人,我没有去救人,甚至帮忙隐瞒,我同样有罪。”
“重点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你做危险的事情之前,能不能想想我呢?”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偏偏她不希望他去做。理智上她知道他没错,可情感上不占理似的,她的心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整个身体像一台精密仪器,随着这个核心零件的崩解而缓缓散架。她紧紧盯着顾维祎,只见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他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沉重的呼吸声从指缝间漏出,一下下砸在她的耳膜上。
“我当然在想你,随时随地都把你放在心上,要是没有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你给了我勇气,不……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爱你超过我自己,真的。所以我老是心疼你,包括上次和你吵架也是,我不想你受任何伤害,无论为了古斯塔夫的钱出卖自己,还是别的,都让我难受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