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静笑了起来,“到这里打住吧,孩子的事,我都不敢想,你觉得像我们这种‘病友’,能养出什么孩子来?”
“只是假设,”他跟着她笑,过了几秒,笑容凝固了似的,“你说不喜欢猜来猜去,那我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很确定,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的唯一。”
她先是摇头,接着点头,她的眼中也慢慢透出泪来,没落下来,只是滑落到了嘴角便被他的吻接住。爱人的唇,吻上去仿佛生长在了一块分不开,激动、战栗、热烈、幸福、纠缠的苦痛,都融在这个亲吻中。直到松开,两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面色苍白发青,对视的下一秒,又重新吻了上去。
而等他们赶到晚宴的酒店已经迟到了半小时,古斯塔夫正与一位宝蓝色西装裙的高挑金发女士相谈甚欢,一见到他们,马上快步迎面走了过来。
“还以为你不来了,见到你和文静,我很高兴。”他拥抱住了顾维祎,然后和李文静拥抱。
“你现在这么好,真好,”他接着对李文静点头,“感谢你,文静。”
李文静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出乎意料,他压根没提小菲利普一句,只是问他们工作和生活的事,顾维祎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和古斯塔夫开起了玩笑。
“你们在恋爱了吧。”
“是啊,还要准备结婚了,你不会反对吧。”
“Noooo!”古斯塔夫大笑了起来,“你们不懂single多舒服。”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位高挑的金发女士对三人打了个招呼。
顾维祎笑道:“你们不会在约会吧,Jesus!你现在太正常了,终于不约年轻女生约同龄人了。”
“啊——其实是她先找我的,她最近也离婚了。”
“好吧,至少给大使一个面子。”
李文静有些惊讶,“等等,那位女士是大使吗?”
“是的,你看他变得老实人了,果然要找个能管住他的。”
正聊着,小菲利普挽了个古铜色皮肤的瘦高美人,两人也走过来打招呼。一见到他,李文静不由绷紧了脚尖,两手交叉在胸前往别处望去。
第59章 成吨成吨的废物,享用他们的痛苦
顾维祎也没理小菲利普,只有古斯塔夫和小菲利普寒暄了几句,接着又过来一个西装革履,戴着一副眼镜的黑人。据古斯塔夫介绍,他是总统内阁的卫生环境部长,他和顾维祎握手交谈。李文静站在一群身着高级西装的男人中间,不自觉地搓了搓指节上的硬茧。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会儿,他们还没说完。
男人们说的话,又长又复杂,离她很远,似乎是在说卫生部有个什么奖想颁给顾医生。部长要带他去见另一些人,他挽起她的手,李文静却摆了摆手,只推说自己饿了,留在了原地。
她只是不太舒服,从没来过这种场合,插不上话,站在边缘,只能听着他们谈些她听不懂的话。一簇簇鲜花后挂的艺术品画像、灯盏上流转的光泽,扑朔在高脚杯中香槟闪过泡沫,相识的人们谈笑风生,没人在意她是谁,没人关心她做过的成绩,一切都令她深刻意识到:她和他们,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么,爱呢?
人们总有种想象,爱是伟大的,爱几乎是万能的,爱能跨越阶级,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事实上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它治不了人身上的病,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李文静站在外面露台吹风,高脚杯搁在手边的小桌上,桌子绕着一条木雕的蛇,剩下一半的石榴汁的杯子卧在蛇嘴旁,像蛇吐出来的信子。灯影微微一晃,她抬眼,正撞上小菲利普的目光,一缕轻烟从他淡绿色的瞳孔前飘过。
他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手夹着香烟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出来抽根烟,请她不要介意。他的女伴跟着他一块走来,嘴上一根点燃的烟,两人接吻似的,把烟给点上了。
“你好,你今天很漂亮,我是妮卡。”她对她笑着说。
脚上皮鞋的鞋跟刺痛了脚底似的,李文静僵直站了几秒,走不动路,静静望着他。小菲利普问她要不要也抽根烟,她看上去很紧张,
“不是紧张,是不想和你待在一处。”李文静说。
“啊,这么说太伤我了。其实我没想来,不过是代表我父亲母亲出席。宴会一向都无聊,非洲的菜也谈不上美味,不过能再次见到你,还有夏尔,我觉得很高兴。”
说着,他挥手叫来侍者,向他要了酒。
“上次你救了我,至少让我请你喝酒。”
“又不是你出钱。”李文静挖苦他,他却哈哈大笑,身子歪靠在桌沿望着她。他问她在非洲多久,她喝着杯中的饮料没有回答,他则自顾自谈起自己在非洲的事。
他说他倒是经常来非洲,从小时候开始,世界各地都去过了,要问他最喜欢哪里,非洲,当然是非洲。这里的人是成吨成吨的废物,无可救药,有
的人喜欢当救世主,所以他们过来;而他,却不是来当什么上帝的。
他举起手,对李文静做了个手枪的姿势,她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抬眼看到他的笑容,很白很整齐的牙齿,被灯光下的阴影挡住了一半,大半是乌黑的颜色。
“哎呀,跟你开玩笑,我没有杀过人,更不会杀了你。”他放下手,目光却未离开她,在他的注视下,李文静浑身有种起鸡皮疙瘩的刺痛感。
“小姐,你玩过蜻蜓吗?”
等了一会,李文静依旧沉默着,他便继续道:“小时候我捉住蜻蜓,会被它们咬,我把蜻蜓翅膀撕下一半,观察会怎么样——残缺的翅膀飞不了了,只能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我相信很多人都这么做过。哦,我喜欢把盐洒在蜗牛身上,看它慢慢脱水……不过有一次被我父亲撞见,我被罚站,好好训了一顿。他说,我们要尊重生命……”
说着,他又大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极有趣的事,甚至捂嘴看向别处,忍住了笑才转回头望向她。“你不觉得这太虚伪了吗?”
李文静一口干完杯中剩下的石榴汁,把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出于对他某种居心不良的回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得去找顾医生了。”
“文静,我想跟你聊聊夏尔。”他又回归了那种暧昧的神情,“我很早就认识他了,在我读书的时候,他不爱说话,是个很沉默的家伙,我们同他说话也不爱理我,不过我对他感到很好奇,还是会打听他的事,我觉得是我朋友们误会了,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巴黎老传统,一个男情人,一个女情人。”
“唔,那你真恶心。”
他虽然在笑,眼神始终很平静,仿佛是欲望每日的满足之后,一种空虚而不满在乎的神情。
“别这么说,人人都有好奇的时候,对别人,也对自己。你怎么能确定你是真的喜欢男人,还是社会影响让你觉得自己喜欢男人而非女人呢?你得亲自试试才知道。妮卡就很不错,如果你愿意,可以和她约个会,她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女人。”
妮卡是个很有名的模特,站在他身边,几乎和他一样高,她也笑了起来,“既然菲利普介绍,要是有空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去喝一杯。”
“带上我也不错,能跟你们两位小姐约会,是我的荣幸。当然,夏尔是不会来的,我朋友也约过他,可他连消息也没回,这多么让人生气。你知道吗,人都挺贱的,越是碰钉子,越是认真。”
“这不是你们霸凌的理由。”
“真的吗?你和夏尔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好奇心太重,可能会不小心把蜻蜓的翅膀撕下来……我一直挺抱歉的。所以他说不准我再竞选议员,我立刻就同意了。我本就不想干这个——得在人前伪装正义、无私甚至善良。来趟非洲头都破了,太累了。问题在于我父亲,他不同意。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不用跟我装好人,你这么大了,真的不想做什么,你父母压根强迫不了你,你就是想这样,你眼中那些没用的人,你看不起他们,享用他们的痛苦,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他的眼皮似乎微微一动,李文静转身欲走。
“你的确得想想办法,我并不想伤害他,要是我父亲,很认真古板一个老头,那就不一定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们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特别是你,”抽完烟,他挽过妮卡的手臂,“不管怎么样,你都身处一个安全的地位,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想怎样?”
这次换成李文静问他,他只是摇了摇头,来了一对男女过来打招呼,他和他们交谈,没有再理会李文静。她快步冲进厅内,到处找顾维祎,终于在门厅那边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张纸在阅读。
“怎么了,我正要去找你。”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水。
李文静拉住他的胳膊,“我们走吧。”
“出什么事了?”
“看不到你,我不放心,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在这里很无聊。”
“等下就好,”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手心里的温度安抚住了她焦急的情绪,“部长要颁奖发言,别忘了这是慈善晚会,我们是来筹款的,再等我一下,好吗?”
第60章 对贫穷女孩一见钟情,占有她的美丽
“不要!我不等!你现在就跟我走,菲利普跟我讲了很奇怪的话……”
话音未落,厅后水晶花似的门帘一动,在她手臂上滑过冰凉的触感,古斯塔夫探出身子来。
顾维祎对他说:“我都准备好了。”
“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们马上要走,李文静挡在他们面前,“等等,我不管你要干嘛,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别紧张,everythingisokay.”古斯塔夫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都说好了,等难民那边的事忙完,夏尔会去日内瓦工作,瑞士是个好地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滑雪,我会照顾你们。”
李文静脑子一下子炸开,“什么?瑞士?”
古斯塔夫结果话头,“我和夏尔都心疼你,你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一直都留在非洲,在底层那些做特别辛苦的工作。”
文静只是凝视着顾维祎,她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他眼中的微微摇曳的灯影,遮住了他原本的光亮,他的眼睛在昏暗迟钝下去,对着他的父亲慈爱一般安排,他似乎在顺从,让他父亲慢慢抚平了他原本的高傲,留下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荒谬。
“你不想当牛做马一样的上班,你想有钱,想独立,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去国外读书,但很多事情连累,你不能飞那么高,飞那么远。瑞士就很好,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顾维祎终于开口,“我心疼你,像你心疼我那样。说这些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的自尊和骄傲,我都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我想帮你,希望你可以接受我这份心意。”
“我现在……实在是不懂你。”她的声音轻了下去,仿佛在他面前节节败退。
“也许因为你始终不相信我爱你,我都能理解,连你父母都没有真的爱过你,你从来没有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对我,你总是有防备,在我面前你始终留着退路,而我没有。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不好,你这样很好,首先得好好保护自己,清醒着活下去,可是我脑子乱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做,我才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好像有什么东西咬着她的心,胸中剧烈颤抖着,让她说不出话来。
古斯塔夫接着说:“恋爱是这样子,总有人装傻才能过下去。文静,你拿到想要的了,装傻显然更明智。”
说罢,他们离开了。头顶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发痛,什么都看不真切。大厅内钢琴的声音如流水翻滚着,仿佛卷着她往无边黑夜的海水中漂去。她踉跄走到洗手间,水池水声“汩汩”,胃酸涌上喉咙,她双手撑在水池上,似乎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被这水流冲走。
还要什么呢?还在努力什么呢?她所要的东西,毕生追求的东西,不过是他们指缝中随便漏下食物残渣的施舍。她当然可以接受,用一个“爱”与“被爱”的借口,来掩盖这种关系的不平等,安慰自己过剩的自尊心。顾维祎竟然还说什么因为她不相信他对她的爱?可三番两次,她已
经做好了为他失去工作的准备,她是要独立,同时她希望他也能真正独立,脱离古斯塔夫的掌控,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小菲利普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已经陷落太深,到没办法脱身的地步吗?
不,她绝对不相信。她才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没有家庭的托举,靠着自己也能走到今天。他拥有那么多东西,不可能比她更难。大不了,古斯塔夫的房子、车子、还有钱都不要了,不去瑞士,不去欧洲了,他有那么高的学历,她也有工作的本领,两个人再怎么样也能重新开始,一起活下去。
稍微平静了心绪,打定主意,她咬牙决定再回去找他,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要带他走,只要他在,既然他说他爱她,她就不怕没有钱,活着,努力活着就是希望。
“你还好吗?”
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文静转头,是小菲利普的女伴妮卡。她问礼貌地问介不介意把水龙头关了,文静这才意识到刚刚一发呆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水,连忙道歉。
“水是很珍贵的,很多人甚至为了水卖身。”
妮卡的高鼻梁旁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眼睛也是淡的,只有温柔。她对着镜子,裙子露出一截脖颈像黑珍珠一样,用一小片化妆棉擦了擦眼下,然后拿粉扑补了个妆,涂了层猩红的口红,衬得眼睛更加明亮。
李文静解释说:“我刚刚……ummmm……在想别的事分神了,我从北方的难民营过来,我们公司打了许多水井还是不够,我知道不能浪费水。”
“只是开玩笑,他们富人浪费得特别多,却叫穷人节约。”她笑了起来,裙子包臀的曲线靠在洗手池旁,“不过你还好吗?好像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醉,谢谢你。”
“因为刚刚菲利普冒犯你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在意,也瞧不起别人。”
“是有一点。”李文静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习惯了,只是……”
妮卡虽然是黑人,却美得惊人,一对红宝石耳环在耳边摇晃,和红唇相映生辉,一袭贴身白裙,身段没有一丝赘肉,手上的指节纤细戴着一个钻石戒指。
“你人很好,他实在是配不上你。”
“是吗?他还有其他情人,和很多人睡觉,男人那方面的欲望又空虚又无聊,但是总要满足,找新人,要新鲜感。”她又笑了笑,“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好像不明白。我想没有爱,不过他得到他想要的,我得到我要的,像一场游戏。他带我去巴黎、米兰、纽约,我可以飞去很多地方,不用再光着脚在街头卖香蕉,也不用像我母亲那样卖身,还有我妹妹……”
她摇摇头,“总之,我活得很好,”
李文静垂下眼,目光落在妮卡的高跟鞋上,银色鞋跟闪着光,跟绣花针一样扎在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