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阿弟还如雕像般直愣愣地坐在门口,眼睛一眨没眨,阿宝走上去拍他一下:“戆大,再回去咪一歇,别等下走走路睡着了。”
沈阿弟得了令,打了个哈欠,又欢天喜地回到火堆旁躺下。
蕴薇见阿宝拎了那件日军大衣往庙门前走,她跟了过去,看到他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正拆大衣接缝,她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缘由,却没多问,只默默地帮着他一起把大衣的衬里和棉絮都拆了出来,再卷成一团塞进黄包车底层。
张素云走过来时,阿宝已经把拆得七零八落的军服外壳埋在了庙角落的灰堆里,用土掩好了。
张素云手里托着掰成块的烧饼,仍像昨天夜里一样分了他们一人一块,道:“今天路途赶,吃完差不多就该走了。”
沈阿弟咬着烧饼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仍不忘盯着阿宝含混地嚷嚷:“阿哥,阿哥。我守好了。”
阿宝没理他,一言不发啃着烧饼,像有什么心事。
张素云把药包重新安置好,确保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后走到阿宝身边,问他:“还需要多久能到庙行?”
阿宝说:“顺利的话,天黑前能到。前面有个岔口,往左拐是官道,彭浦镇入口肯定会有日军的哨卡。要是绕远路……”
张素云打断他:“不能再绕远了,干粮不够,战事吃紧。彭浦镇的哨卡避不过去。”
阿宝沉默片刻,撇撇嘴:“讨点伤药把命都要赔上了。”虽这么说,他却径直先朝门外走去,“那别磨蹭了,走吧。”
从他们的话里,蕴薇明白过来接下来要面对日军,她没声响,只默默跟上,张素云以为她害怕,上前去拍拍她肩,“离到哨卡还有一段路呢,阿妹不要慌,我们路上可以仔细讨论讨论。”
蕴薇突然停下脚步:“二哥的脸……可能会引人注意。”
张素云皱了皱眉:“对,你这样子太显眼。要想办法伪装一下。”
阿宝皱了眉,却立刻会意,蹲下来抓了一把湿泥往脸上抹开了,又扯了块衣角蘸着灰土继续涂抹,直到把脸弄得又脏又黑,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蕴薇仔细端详着他,回转身从黄包车底部抽出刚才塞进去的棉花递给他:“二哥,你把这个塞衣服里,装成驼背。”
阿宝看了一眼她,却接过照做,背脊立刻弓起一块,同时他把身体歪向一侧,肩膀下垂,模仿着伤残者的姿态。
沈阿弟被他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躲在一旁不敢靠近。
张素云观察了一会儿,又从沈阿弟头上摘下虎头帽,戴到了阿宝头上。
蕴薇没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宝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抿紧,却自己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确保灰头发完全塞了进去。
张素云一拍手:“成了!就是记得过哨卡的时候千万
别抬头。”
她说完,停顿片刻,目光在阿宝和沈阿弟之间转了转,声音轻下来:“你戴着这帽子...…不如干脆装得和阿弟一样。这样日本兵查起来,也不会太注意你。”
阿宝闻言面色微变,嘴角抿得更紧,却只说了句:“知道了。装就装吧。先赶路。”
四人离开土地庙,沿着湿滑的田间小路继续前行。
阿宝就戴着那虎头帽一个人走在最前,沈阿弟拉着黄包车紧挨着他走在后面,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宝头上的帽子露出傻笑。
日头一点点升起,蕴薇跟着张素云走在后头,从冷得牙齿打架,直走到后背心升起一层薄汗。
彭浦镇的轮廓慢慢清晰。两旁的田地大多已经荒芜,偶有几个农民,一见他们过来,就如惊弓之鸟般立刻远远走开。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看到一条长队排在岔路口的哨卡前,阿宝把虎头帽往下扯了扯,背脊弓起来,身子朝一侧,换了伤残者的走姿行路。
蕴薇忙跑上去,按张素云叮嘱过的那样搀住他的手臂,她只觉得阿宝似乎一僵,却立即把身体歪得更加厉害,脚步也越发蹒跚不稳。
后头张素云拉住沈阿弟,他们排进队伍,跟着人群往前缓慢挪动,蕴薇能看到日军士兵刺刀上的反光,白色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阿宝佝偻着身子,视线始终保持低垂。
队伍中有人被拦下盘问,声音逐渐提高,最后是一阵粗暴的推搡声。蕴薇吓得不敢抬头,边往前走着,腿脚有点不听使唤,突然感到自己手腕被用力攥了一下,晓得是阿宝让她镇定,她偷偷深呼吸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他们。
一个翻译模样的人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道:“从哪里来?去哪里?”
阿宝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哼声,突然扑到翻译跟前,一把抢过他衣服上别着的钢笔盯着傻笑。
那翻译怒了,抢回自己的钢笔,用力把他推倒在地上。
阿宝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却又踉跄着追了上去,像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一样围着翻译又哭又跳。
几名日军哄笑起来。
连蕴薇都被他的样子唬住,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上去把阿宝拉了回来,轻声安抚:“二哥乖,不抢不抢,等等有糖吃。”
身后一个军官走过来,皱着眉用日语说了几句。翻译神色一变,用中文厉声道:“黄包车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张素云连忙上前,一边解开黄包车上的包袱,一边操着一口流利的嘉定本地话解释:“都是些破衣服和吃的,长官。”
她顿了顿又道:“长官,我们一家门是庙行本地人。回乡下帮小妹看对象。”
边说她边抹起眼泪:“阿弟生下就是傻子。二弟命苦,一场高烧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屋里厢最作孽的是小妹,才刚15岁,就要每天陪着我一起伺候两个阿哥……”
翻译刚把她的话一五一十翻译给日军,沈阿弟突然双腿一抖,冒着热气的澄黄液体沿他裤腿流下,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日本军官和翻译同时嫌恶地后退两步。
蕴薇刚刚摆平阿宝,又去拉沈阿弟,从黄包车上扯了块破布给他围上,忙得不可开交,一面含了眼泪,发着抖对日军军官结结巴巴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那军官看着,点点头说了句日语,朝着蕴薇竖起大拇指。
翻译立刻挥手驱赶他们:“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磨蹭!”
离开哨卡很长一段距离之后,蕴薇突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田埂边上。
张素云把手放到她背上,刚唤了一声“小妹……”,安慰的话都没说出口,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发着抖。
蕴薇摇摇头说:“阿姐,我没事。”
阿宝在田埂边坐下,突然反应过来虎头帽都忘了摘,他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一边,汗已经把发根都浸透了。
张素云到他们中间伸开双臂,分别揽住二人的肩膀,阿宝又是一僵,但没反抗,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抱在一处。
沈阿弟傻站着,对于眼前的情境感到困惑不解,只顾嚷嚷着:“阿弟也要!”说罢,张开双臂就要扑上来,刺鼻的尿骚味袭上来,三个人同时往旁边一让,沈阿弟扑了个空,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沈阿弟爬起来,也不恼,笑呵呵盯着阿宝:“阿哥面孔又红了。”
阿宝捡起虎头帽重新戴回到他头上,顺手敲了一记他脑袋,“戆大,车子拖好。接着走了。”
张素云扶了蕴薇起来,问阿宝:“天黑前能到庙行吗?”
阿宝边走边说:“还有差不多三四里路,得抓紧。东洋赤佬肯定都埋伏在镇子正中,不能走。南面有片瓜田,正好,我们从那里穿过去。”
张素云盯了一眼他:“你怎么条条路煞清?”
阿宝硬生生地回:“爱信不信,爱走不走。”
然而走了一段路,他又还是补了一句:“以前带货经常走这条路,巡捕房的人来不及抄小路堵人。”
张素云点头:“你带的不会是假烟吧?酒不是都藏在永新厂地库里么?”
阿宝只顾走路,没再吭声。
蕴薇听他们说话入了神,张素云突然道:“阿妹在想什么?”
她吓一跳,忙说:“没想什么。就是有点困了。”不敢承认她其实是在想,阿宝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在永新厂,又跑了多少路送这些假货。
说话间,已走到瓜田边缘,乍一看,黑魆魆的一大片,夕阳最后的余光下,隐约只能看到瓜架的轮廓。
踏进瓜田,阿宝放慢了脚步,低声告诫他们:“小心点走,这里以前没有警戒,我也不确定现在日本人有没有设岗。”
四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极小心地走,沈阿弟拖着黄包车,眼睛却盯着前方的瓜架,那架子上系着农户用来驱赶鸟兽的金属小哨子,一不留心,他被瓜架绊住,发出了轻微碰撞声,阿宝转回去,索性从他手里接过黄包车,自己拖着走在前头。
走到瓜田中段,他们突然同时停下脚步,不远处闪烁出一丝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得见棚屋的轮廓。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是看田的农民,是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几个人屏着呼吸,尽量远离那间棚屋,沿着瓜架间的小径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沈阿弟突然跑了出去,一把扯下了一个系在瓜架上的铜哨。
“叮铃!”警戒铃炸响,远处棚屋的灯光立即亮起,传来几声急促的日语喊叫。
阿宝飞扑上去按住沈阿弟,连人带哨滚进路边的灌木丛里。日军的手电筒光扫过来,他一把捂住沈阿弟口鼻,自己也屏息不动。
张素云拉着蕴薇迅速蹲下,缩在一排瓜架后面。两道手电光在瓜田中来回扫射,几名日军踏入瓜田,仔细搜寻着声音的来源。蕴薇紧捂住嘴,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出来。
日军交谈了几句,慢慢退回棚屋。灯光暗了下来,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阿宝仍然一动不动,又等了足足半刻钟,确认日军真的离开了,才松开按住沈阿弟的手。
四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瓜田剩余的部分,阿宝始终一言不发,到他们彻底离开瓜田,踏上通向庙行的小路时,他停下脚步。
沈阿弟见他停下,笑呵呵地捧着那只铜哨跑上去递给他,“阿哥,给。”
阿宝反手就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寻死啊。”
沈阿弟被打懵,手中的铜哨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蕴薇和张素云都被吓住了。
阿宝却没停,马上又一记耳光抽了上去,张素云回过神来上去拉他,阿宝顿了一下,甩开她的手,盯着沈阿弟,“叫了我阿哥,就跟紧点。”
第10章
阿宝一脚将那只惹祸的铜哨踢到路边的草丛中。
沈阿弟捂了捂脸,吓得连哭都忘了,倒抽着气,一下下地打起了反嗝来。
阿宝看也没看他,自己往前走。沈阿弟走在后头,瘪着嘴打着嗝,像哭又不像哭的,一面却还不忘记接着拖那黄包车。
蕴薇和张素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闷声拖着车,仿佛也生起气来。
然而不多会,他止了嗝,却又自己上前跟到阿宝身边,一声声喊着“阿哥”,好像早忘了被他教训的事情。
夜色渐深,前方的道路愈发难辨。
张素云从黄包车上取出一盏简易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
离庙行镇越近,路越难走,道路坑坑洼洼,到处是被炮火轰过的痕迹。
走着走着,黄包车的左轮突然陷进一个深坑,几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拉出来,沈阿弟已经疲惫地蹲在地上,蕴薇也靠着车轮喘气。
阿宝说:“天太黑看不清,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不如索性歇会,等天亮再走。”
张素云看了看他们,咬了咬牙:“庙行就在不远处了,只差这么一点路了,不能在这里停下。”
阿宝沉默片刻说:“那我先往前去探探路。”
张素云说:“你看着他们,我去。这一带我以前来过,我记得不远处有条村民走的小路,地势高,没那么难走。”
说罢,她拿着油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