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晨,阿宝刚进办公室收了伞,山田就也步了进来,满脸喜气地递给他一个小巧的饭盒:“我太太和女儿昨天到上海了。她们听说了你上次为我受伤的事,特意为你做的。”
阿宝接过打开,那饭盒里铺了一层油纸,上面整齐地码着四个三角饭团,海苔裹得服服帖帖,还嵌着亮晶晶的鲑鱼籽。
天再放晴,已经是暮春。
这天,山田临时有事,委托阿宝替他接女儿放学。
阿宝来到宝山路的第八日本国民学校,一进门,发现学校里到处种满了樱花树,饱吸了雨水,开得如火如
荼,风一吹,就有细碎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踏着樱花瓣,一路听着钢琴声和歌声走到音乐教室,他站在窗口,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低着头弹奏,一边指导孩子们合唱《君之代》。
他心脏几乎顿了一拍,却只是默默站着。
社团活动结束,孩子们陆续走出教室,阿宝接了山田七岁的女儿幸子,蕴薇也从教室里走出来,三个人面对着面,就这么站在走廊上。
午后的太阳光懒洋洋地晒着,吹过来的风里裹着春日独有的草木香气。
蕴薇朝他微微一鞠躬。
幸子对她挥挥手:“樱子老师,再见。”
阿宝忽然想起,小小宝还在的话,差不多也该七岁了。
第47章
山田实合上文件夹:“阿宝君,你处理得很果断。这种事情一旦扩散开来……可就麻烦了。”
阿宝不以为然:“这些人闹不出什么名堂。”
霞飞路上那些俄国人为了点口粮闹示威。他没多费力气和他们交涉,而是联合了宪兵队,带头的几个现在已经在龙华集中营了。
山田赞许地笑了笑:“你现在办事越来越有经验了。今天辛苦了。晚上一起去放松放松?”
阿宝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山田桑,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山田很少看到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有点意外:“哦?你平时可很少主动求人帮忙。是什么事?”
阿宝稍微犹豫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少见的局促:“上次去学校接幸子,我看到了她的音乐老师樱子。山田桑,您看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
山田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大笑着拍拍他肩膀:“阿宝君终于开窍了吗?”
他重新坐下来,兴致很高地看着他:“我听幸子提起过这个老师,说很温柔漂亮。这样吧,我先让我太太去探探她的口风。”
过了几天,山田却有些为难地对他说:“阿宝君,这个樱子老师不太好约呢。我太太找了她两次,都被她委婉地推辞了。我看不如由我介绍其他姑娘给你认识,保证不比樱子老师差。”
阿宝皱皱眉,过了会儿说:“这就不麻烦山田桑了。”
山田看着他这副样子,却笑了起来,兴致很显然更加高涨了:“看来,阿宝君对樱子老师是真的上心了呢。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轻易放弃。”
等到他们真正见上面,已经快五月。
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由山田太太作陪,约在南京路上的一家日本咖啡室。
阿宝走到门口,下意识又捋了下头发,把西装的门襟掖了掖,侍应拉开门鞠了个躬,乍一下从明亮的太阳底下步进昏暗的店堂内,有一阵什么都看不清楚,边走着,只觉出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更急促。
他听见山田太太轻声喊:“阿宝君,这里。”
等他到她们跟前,眼睛也适应了光线,蕴薇已经站了起来,她穿一件米白色的立领衬衫,灰色针织开襟毛衣,底下是藏青直筒裙,齐耳短发用发卡拢着半边。
山田太太笑道:“阿宝君来了!樱子老师,你们之前在学校见过面,不过,都没来得及好好说话呢。”
蕴薇微微欠身,用日语轻声说:“上次匆忙,失礼了。”
阿宝看着她的脸:“很高兴认识你,樱子老师。”
三人重新落座,山田太太招呼服务生:“来三杯咖啡。”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们笑道:“说起来,你们两位还真是有缘分呢。都是混血。樱子老师的父亲是日本人,阿宝君的母亲是俄国人。”
蕴薇抬手轻轻遮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轻笑:“这么说起来的话,好像还真是。”
阿宝还是看着她:“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混血倒是不算太特别。”
咖啡端上来了,蕴薇像是没有察觉他的目光,用银匙加了方糖轻轻地搅拌:“那么,阿宝君去过俄国吗?我是在山梨乡下长大的。”
阿宝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樱子老师为什么会来上海呢?”
蕴薇放下银匙,垂下眼帘,面孔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忧郁:“那时候,祖母去世了。我父亲在上海做生意,只能把我带到身边抚养。”
阿宝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蕴薇笑着摇头:“抱歉。我只是忽然想起有十多年没回山梨了,有些怀念而已。”
阿宝点点头:“理解的。半个故乡嘛。”
山田太太在边上满意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位还挺聊得来的呢。看来不用我操心了。”
她说着,就笑着拿起手提袋站起身来:“那我就不在这里做电灯泡了,让你们两个人好好了解一下。阿宝君,记得送樱子老师回家哦。”
山田太太离开之后,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反而一时无话。
店内的留声机播放着轻柔的日本歌谣,蕴薇小口抿着咖啡,眼睛在咖啡馆角落里一桌人身上掠过。
阿宝瞥了一眼,那几个人的面前没有咖啡,神情警惕。
他看了看窗外,站起身来:“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蕴薇搁下咖啡杯,动作放得很轻,但杯子碰到瓷碟,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她点了点头。
他们步出咖啡馆,四月末的南京路,阳光有些刺眼,行人步履匆匆,有人已经打起伞来。
路过汇中饭店门口的日军检查点,前面排着长队,中国人一个个摘帽鞠躬后才被放行,如果被认为可疑,还要拉到一边去,单独查证件、搜身。
阿宝径直朝检查点走去,蕴薇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斜后方,那个日本宪兵看了一眼他的脸,立即恭敬地点头,对两人挥手示意通过。
再接着走,依然无话。
阿宝在路口停下脚步,开口问:“要不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蕴薇怔了一下,还是轻轻地一点头。
一踏进那集体公寓的楼道里,又是熟悉的咖喱味。
蕴薇略微皱了下眉。
阿宝笑了笑,解释道:“这里住了好几家印度人,这味道散不掉了。”
到二楼,他开门,侧身让她先进,伸手拧开了电灯开关,顺手又关了门,再回过身,却看蕴薇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
都没怎么回过神来,嘴唇已经贴在了一起,身体都哆嗦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她嘴唇咬到脖颈,她的衬衫领口被他扯了开来,她从他的头一路往下胡乱地摸,他掀了她的裙子,就跪在那狭窄的玄关,扶着墙壁疯狂地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瘫在墙边,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过许久,蕴薇整理着被扯得不成样子的裙子开口:“你这里能洗澡吗?”
她从浴间出来,就套了他给的一件旧衬衣,阿宝坐在床沿,漫不经心地问:“你这些年跑哪去了?”
蕴薇到他边上坐下,边擦着头发,也是漫不经心地回:“四处流浪,最后回到了上海。”
阿宝一笑:“流浪着流浪着,连名字也换了?”
蕴薇放下毛巾,直视着他:“你也可以去求山田赏你一个日本姓,他会很高兴的。”
他没动怒,竟还是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日本姓总比没有姓好。”
说着,手就伸进她衣服里,不一会儿,头也凑了上去,像个孩子似的埋到她的胸口,轻轻地啃着她乳晕边上的那颗小痣。
她哆嗦了一下,身子又热起来,伸手胡乱地抓着他的头发,他喘着挤到她腿间的时候,她突然挡了一下,手抓了挂在床架上的包带,有些仓促地从包里拿出一小片东西。
阿宝一下子从激情里抽离出来,看着那东西讥诮地笑:“樱子老师,你幕后老板倒挺上路的,这种东西都晓得提前预备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专业拉皮条的。”
蕴薇面色变了变,一把推开他,就要下床。
他却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抱紧了她,像是哀求,又简直像是要把她勒死,她越挣,越被抱得透不过气来,后来发觉他竟然在抖,她终于一点点软化下来,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阿宝在这年夏天里,总是这样突然抱紧她,有时候在床上,有时候在她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
那一段时间里,他不动,她也不动。
他把她箍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长久的静滞和沉默放大了视觉和听觉,蕴薇总觉得窗外的蝉好像就贴着她的耳朵在叫,外头晒进来的那些发白的太阳光也弄得人睁不开眼。
她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很多事,有好的,有坏的,有怎么也抓不住的。
她头脑有些发胀,却只是叹了口气说:“太热了。”
阿宝便放开她,若无其事地把她的包递给她:“走吧,送你回去。”
他们一个礼拜固定见两次面,礼拜天下午一次,礼拜三傍晚一次。像所有交往中的男女一样,去布满了眼线和监视的咖啡馆装模作样地约会,喝下午茶,有时也去公园里散步,划船,像把从前没做过的事,一样样补回来。
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最后总还是回到阿宝那间狭窄的公寓里,再到那张单人床上,纠缠过,又分开。
秋天的时候,山田实故作随意地问阿宝:“阿宝君,你和樱子老师相处得如何?”
眼睛的余光却在仔细窥察着他的反应。
阿宝说:“老样子。”
山田哈哈大笑:“你可得加把劲啊。都快半年了。”
他说着,用力拍着阿宝的肩膀,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我在大光明电影院订了包厢,这个周六你和樱子老师去看看新上映的《春之梦》。”
周六下午,他们坐在大光明二楼舒适的包厢里,看着银幕上的女主角对着镜头流泪。
胶片在放映机里哗哗地转动,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蕴薇看得认真,阿宝有些心不在焉,把一瓶汽水拧开来递给她,她还没来得及接过,楼下的池座里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随即几声剧烈的爆炸声,整栋楼都跟着震了一下。
包厢的玻璃门被震裂的瞬间,阿宝挡到蕴薇跟前:“薇薇,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