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任谁都看懂了:再也没有所谓的庇护所了。整个上海已经成了祭坛,所有的人都沦为了祭品。
阿宝慢慢地爬起来,把身上扎着的玻璃碎片一片片地拔出来,顺手拿衣袖抹了抹血。
他莫名其妙的,又捡了一条命。
阿宝这里睡两天,那里混一天。
这一晚,他睡在一间只剩半边的废弃工房里,跟十来个难民窝在一处,耳边混杂着各种轰鸣声,热着热着也睡着了,后半夜,却被人踢醒过来,一睁眼,手电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都起来都起来!”
他看清楚了,是几个持枪的士兵。
为首的军官冷笑:“老子和小日本豁命,你们这些有手有脚的,倒躲这里睡觉。国难当头,是中国人,都要出一份力。”
难民们惊醒过来,哀求的哀求,茫然的茫然,最后都被枪托抵着,一径带了出去。
阿宝沉默地跟着走,那军官瞟到他面孔,突然一把扣住他胳膊,几个士兵上前,把他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翻出来,还是找来粗麻绳,把他两只手反绑起来。
阿宝一动不动任着他们绑,心里有点好笑:又来了。
他被分配到八字桥挖战壕,一起干活的都是从各处抓来的。
连着几天从早挖到晚。这一天,他正埋头挖着,突然听见一个混着痰响的声音:“咦?毛崽子?!”
阿宝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军官,有些不敢确定:“马班长?”
那人大笑着一拍他肩膀:“现在是排长了。五年了,总也要往上爬爬。”
马排长朝他摆摆手:“别挖了。”转身就去找管事的军官:“这个人我要了。”
他又转向阿宝:“毛崽子,老规矩,你还是带路。但这回和五年前不一样。这一回,是真要拿命来押了。”
阿宝从挖了一半的战壕里起来,只说:“押就押吧。随便。”
马排长愣了愣,看着他面孔上那道疤,笑了:“你小子,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
说不一样,其实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从地下换到地上,寻过夜的地方,寻水源,寻吃的,带着部队在弄堂里抄小路,避开日本人的巡逻点。
不过他记得,五年前喝水不成问题,沿途总有水井。现在连水井都被炸没了。
一路移防到杨树浦,断水断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水井,早就被炸塌了,只好在废墟里徒手挖,刨了半天,出来的都是带血的泥浆水,也都顾不得,直接趴下去喝。
这时,一场及时雨哗啦啦地落下来。
马排长松了口气:“下雨好,日本人的坦克开不动,咱们能歇歇。”
士兵们拿着钢盔接雨水喝。
马排长在破屋檐底下点了支烟,也递给阿宝一支,他盯着雨帘子自嘲地笑道:“庙行捡了条命,还以为能混到退役回老家种田。谁晓得,又他娘的干起来了。五年前好歹还能撑撑,这回日本人海陆空全来了,咱们连子弹都不够,拿什么打?”
阿宝吐了口烟:“多几年少几年,反正都要死。”
马排长听了这话没接茬,两人沉默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马排长忽然说:“毛崽子,还记得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吗?老跟着你,又瘦又小的。”
阿宝怔了怔,却笑了:“记得啊。牛皮糖一样的,甩都甩不脱。”
马排长边抽烟边笑:“老子捐钱,丫头片子倒往外跑,挺有意思的。现在估计早嫁人了吧。”
阿宝没回话,只是抽烟。只听雨水打在瓦片上,劈劈啪啪的。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躲,找,逃,挖,炸。
干活的时候,边上总有人跟他搭话。
一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搭话的人。
偏偏怎么也轮不到他。
从夏到秋,再到初冬,从闸北到罗店,再到宝山,大场。
阿宝在夏天穿的那件单衣早就烂得不成样子,天一点点冷下来,他身上的棉袄是从一个安徽兵身上扒下来的,靴子是河南兵的,帽子不知道是谁的。
行到大场时,他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10月中旬的那个早晨,正顶着湿冷的雨水过河转移,突然有人喊:“快抬头看!”
阿宝一抬头,只见暗沉沉的天空中,浮着一个巨大的气球,上头拴着一条写着日文的横幅,他只认出一个阿拉伯数字“100”。
旁边懂一点日文的老兵念出来:“100万日军登陆杭州湾。”
马排长摇摇头:“虚张声势。但杭州湾确实完了,我们被包了饺子。”
11月初,前方又有消息传来:刚从河南调拨过来的第67军溃败,军长吴克仁被刺杀。
没几天,上头的新命令传达下来:把沿途的房屋,农田,牲畜统统焚毁,不给侵略者留下任何东西。
他们挨家挨户执行。村民们被赶出家门,拖家带口地沿村道离开,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燃烧的家园。
一个小孩哭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烧我们家?”
立即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最终的撤退命令下来时,马排长接到了另一个命令:坚守金山卫附近的一座桥梁2小时。
阿宝跟着几个人在桥头挖散兵坑,有人在桥墩下埋炸药。
远远的,看到有车队在陆续撤离,等最后一辆车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马排长对剩下的士兵说:“兄弟们,你们先撤。我炸完桥就跟上。”
阿宝跟着人群往后撤,听到爆炸声响,走了一段路,不见马排长跟上。
他脚步停了停,还是转身往回。
阿宝在被炸毁的桥后寻到了浑身是血的马排长,他扯起他的胳膊要背他,马排长挥挥手:“毛崽子,你别费劲了,快走吧,日本人马上追来了
。”
他说着,摇摇头,咳出一口血来:“这个世道……当官的总比当兵的命值钱,穿得好的总比穿得破的活得久。记着,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阿宝突然问:“口琴什么时候还给我?”
马排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满是血的牙齿:“还不成了……你活着总有机会拿。”
第45章
阿宝黄昏时走出苏州河边的那处破仓库,天上开始落雪珠子,夹在丝丝的冷雨里,落在面孔上像针扎。
天色已经暗下来,街头零星的灯火浮在雨雾里,忽明忽暗的,像一只只眨着的眼睛。
过马路时,正碰见一辆收尸车经过,不等赶车的老头吆喝,他已熟练地避到一边,只见那车上七八具尸体柴火似的码着,他心想还不如柴火,柴火还能烧火取暖,死人就是一堆烂肉。
他在街边胡乱吃了份改招饭,摸摸口袋里的钱,就往虹口码头方向走。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炸得半塌的屋子没人修,更没人住,黑乎乎的门洞敞着,也像眼睛,死不瞑目瞪着的。
他在码头附近的一排工棚前停下,熟门熟路寻到最头那间,推开门。
内里和外头简直两个世界,一进门,吵得耳朵都木了,煤油灯下,七八个穿着破棉袄的人围着两个旧木箱拼成的桌子,十几只手争先恐后地往前凑着。
阿宝在人群后面寻了个空隙,先站着看了两轮,接着不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块的钞票放在“小”上。
周围几个人朝他侧目,在这种地方,一下子押两块钱算是大手笔。
骰子呼啦呼啦响过一阵,停下,那个有点抽肩膀的庄家掀开摇缸:“一二三,小!”
阿宝笑了笑,把赢来的四块钱拉到面前,下一把还是押“小”。又中了。
接下来输了一把,但又接连赢了好几把。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说他今晚手气旺,阿宝充耳不闻,全神贯注盯着赌桌,赢了就笑,输了就皱眉。
走出工棚的时候,他衣兜是满的,赢了不少。
夜深了,天更冷了,路两边的矮屋连门都没关严,昏黄的灯裹着女人发腻的笑声从缝隙里漏出来。
他边抽烟边走着,几个女人鬼一样地从阴影里飘出来,七手八脚地上去拉扯他:“侬看这天多冷,进来暖暖身子,松快松快呀!不贵的!”
阿宝一把甩开她们的手:“死了滚。没钞票。”
他头也不回接着走,到路口,恰好赶上19路电车的末班。
他在康脑脱路的赌场接着赌,快凌晨时,赌场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几个人哗啦一下冲进来,二话不说,掏了枪就往赌桌上拍。
赌客们以为来了强盗,一哄而散。那庄家吓得面无人色,刚要开口,外头又冲进来几个巡捕,一看桌上的枪,立刻也拔枪对峙。
双方剑拔弩张的,差点开火。
好说歹说,最后才弄清楚,原来都是“自己人”。只不过一拨是给日本人干活的,一拨是给英国人干活的。
阿宝看戏一直看到最后,步出赌场时,他边走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1938年,阿宝每天只做三件事:倒货,赌钱,睡觉。
无数天仿佛都能当同一天来过。
其实倒货也只是为了能赚到钱去赌,除了赌桌上的输赢,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手头紧的时候,他去码头工棚里推牌九,摇骰子。
手头一宽松就跑去赌大的,回力球,扑克,甚至轮盘赌,赢了想赢更多,输了想翻本,总是不肯及时收手。
这么一天天过着,某一天,无意间瞥了一眼月历,他突然回过神来:已经1939年了啊。
对他来说,1939年和1938年也没有什么不同。
日子久了,他却发觉,大街上风气明显不一样了。
每条路上几乎都有日军的巡逻队,挎着枪伫立着,眼睛在每个人过路的人身上警惕地打量。
他到烟杂店买烟,看到大半排货架上挤着印着日文的胰子、洋火。
老板叹着气说:“不卖日货活不下去,卖日货又说不爱国。实在是难做。”
某一日,他在赌场,正赌到兴头上,突然一阵鸦雀无声,一抬头,看到一个穿西装的走了进来,从庄家到赌客,全都客气地打招呼,称他“李先生”。
然而等他一走,立刻就有人低声咒骂:“狗汉奸,给日本人当狗腿子。”
两天后的深夜,他从赌场出来,远远就看街上拦着铁丝网,几个日本兵挎着枪来回走着,一旁的便衣警察攥着名单,看到行人就拦住,上前一通搜身。
他想绕道,便衣警察伸手拽住他胳膊,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两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