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嫽把一杯凉茶喝光,起身就坐到了包金丝缕琉璃枰上,背靠着玉几,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手中的户扇,她的目光还盯在魏琨身上,半晌冲他招手。
魏琨上前一步,她又招手,魏琨再上前一步,她不耐烦了,“你近前来!”
魏琨便走到离她两步远的位置定住,躬身静等着她吩咐。
这会儿离近了,少年的身高压迫,让伏嫽又浑身不自在,知晓他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但伏嫽从没想过以身相报,她是淑女,她只喜欢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像魏琨这种只知卖弄刀剑的武夫,根本不在她择婿的考量中。
可现在梁献卓都已经托颍阴长公主来通气了,要想让他死心,自己只能伸头一刀,只要让外人误会她和魏琨有私情,即便名声受损,也好过被迫嫁梁献卓。
她多活了二十七年,拿捏魏琨不是轻轻松松。
伏嫽调整好心态,显出慵懒妩媚神情,眉眼也露一点笑意,伸手捏起魏琨的下巴,少年郎的下巴已经开始长胡子了,只是他剃的干净,唯有那微微扎手的痒感在提醒着她,这是个将要长成的男人。
果然魏琨一僵,伏嫽不免有几分得意和内窘,她还没怎么,他怕不是要小鹿乱撞,神魂颠倒了。
然而魏琨朝后退了,不给那只作弄的纤手第二次机会。
伏嫽见他面无表情,心想倒是会装,可叫她再伸手碰他,她也不想再便宜他,就轻声笑他,“你面对我都这般拘谨,到时候怎么面对长公主呢?”
魏琨眉头微不可见的皱起又平,“请女公子慎言。”
伏嫽道,“长公主可是在请柬内专门提了你,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魏琨一时缄默,抬眼和她对视,道,“女公子这番话敢说给君侯和女君听吗?”
伏嫽一噎,做平静状,“有何不敢?你又不是我兄长,我说什么做什么你管不着,别拿长辈那套教训我,你不愿意跟颍阴长公主,我帮你摆脱她,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
她借着户扇点他胸口,心内感慨,长得这么结实,难怪颍阴长公主会惦记。
恰时隐约听到人声,伏嫽撩起竹帘往窗外看,正见假山旁聚了人,多是昔日与她交好,后来又疏远她的女娘。
其中有个女娘叫鹿明姬,她父亲在掖庭做狱丞,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以前最会在伏嫽面前溜须吹马,伏家失势后,也是她跑的最快。
此刻那群人正在说笑。
“听说齐王也来长公主府了,上回在宫中宴席上偶然得见,属实是气宇非凡,齐王尚未娶妻,不知谁有这等好福气嫁给他。”
伏嫽霎时沉下脸,扭头看魏琨,他隐是哂笑,伏嫽即使怒火中烧,也不能表露,忍着听那些女娘的墙角。
也有其他的女娘唏嘘,倒不是为嫁不成齐王难过,而是都清楚齐王非良婿,嫁给他不仅要远离娘家,还要整日担惊受怕,但凡清楚其中曲折的,都会退避三舍。
女娘们随即又说到伏家。
“长乐翁主不是也携伏嫽和魏琨来长公主府了?怎么没见着他们?”
“伏家又不是以前的伏家了,她伏嫽惯来倨傲骄矜,哪里受得了被人冷待,别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不敢见人。”
伏嫽放下竹帘,起身出了清凉室。
魏琨不用想,也知她是下去找那几个小女娘,小女娘们就是再争吵,也闹不出篓子,他懒得理,打算就此出府。
鹿明姬这时讥笑道,“上回陛下在陵园遇刺,廷尉府查出来那也不是什么刺客,那中官原与陛下跟前伺候的宫女私下做了对食,是见那宫女被陛下赐死了,才暗藏利器想刺杀陛下,偏让伏嫽那便宜兄长走了狗屎运,捡了这护驾的大功,伏家指望他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可真是做梦,若是先帝,兴许这魏琨还真能混到床榻上,伏家就真能鸡犬升天了!”
先帝晚年时,有了龙阳癖好,为后人诟病。
女娘们都咯咯笑起来,伏嫽下了石蹬,她们瞧见了,才勉强收起笑。
伏嫽朝她们走近,啧啧了几声,“瞧我听到什么?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妄议陛下。”
哪朝哪代,妄议皇帝都是死罪。
鹿明姬结巴道,“你别胡说,我们可没妄议陛下。”
“我说你们了吗?”伏嫽将户扇指向她,“我说你啊。”
鹿明姬一脸震愕,往左往右看,没有一位女娘出来为她说话,她只是狱丞的女儿,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伏嫽道,“不管魏琨是不是我兄长,救驾都是他身为郎官的分内之事,你却说他走了狗屎运,仿佛是巴不得陛下遇刺,而你能揽下这救驾之功。”
“我没有!你这是歪曲我的话!”鹿明姬焦急道。
伏嫽笑盈盈,“你不仅妄议了陛下,还妄议故去的文安陛下,你说过什么,我替你复述给长公主,看看长公主觉不觉得我是歪曲。”
她转身就要往颍阴长公主的住处去。
“你站住!”
鹿明姬惊慌之下,想要拽住她不让她走,未料手劲太大,竟将伏嫽拽的一趔趄,伏嫽顺势滑出水道径直落入水中。
当下就有女娘尖叫一声,“伏嫽落水了!”
魏琨本已出清凉室,正有婢女要请他去见长公主,忽听伏嫽落水,朝那水池中看,伏嫽不会水,他若不救人,她即刻便会溺死在池中,这样也就没人会成日的找他麻烦。
念头也只那一瞬,魏琨便立刻推拒了婢女,迅速赶到水池边,纵身跃进水中救人。
婢女远看着那水池边围了一圈女郎,魏琨将伏嫽救上岸,伏嫽身上的衣裳湿透,玲珑曲线毕现,这般湿漉漉躺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即便时下风气再开化,这名声也难保了。
婢女摇摇头,兀自离去。
片刻梁光君赶来,匆匆带着落水的伏嫽和魏琨离开了长公主府,然而伏嫽湿身被魏琨从水里救起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博望苑内,婢女也传回消息,梁萦与梁献卓下完一局六博,有些气笑,“看来伏家不想要你这个女婿。”
梁献卓将棋面铺整好,神态淡然道,“伏家小女公子只是不小心落水,孤并非狭隘之人。”
“若伏家不想嫁女儿呢?”梁萦问道。
梁献卓自嘲一笑,“孤已失母亲,陛下定不忍心看孤痛失心爱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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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拜别颍阴长公主后,梁献卓坐车回了暂时下榻的驿馆,近侍徐节和苏让迎他入房中。
沐浴过后,梁献卓瞧天色尚早,沉思片刻,嘱咐苏让备一份礼送到伏家以示对伏嫽落水的关切,未免唐突,他并未亲自去。
梁献卓酒量不算好,宴上陪梁萦多饮了几杯酒,酒劲有点上来,躺倒在蒲席上昏昏欲睡,夏夜蝉鸣不止,一恍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铺天盖地都是雪,他站在高楼下,看着一缕轻薄的红影坠落,然后满目皆是猩红,有人在惨叫,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梁献卓猛地从梦中惊醒,扶着额才察觉汗水,他急促的喘息着,第二次做这个梦了,来长安路上做过一次,他没当回事,现下同样的梦又重现。
嘈杂纷乱,分辨不清。
卧室的房门被敲了敲。
梁献卓让进来。
屋门打开,薄曼女走了进来,见他盘腿坐在席间,脸上薄汗不止,便捏着帕子为他拭汗,再道,“姑母在宫里一切安好,陛下对她很宠爱,表哥不用担心姑母。”
梁献卓拂去她的帕子,道,“你来为何事?”
“姑母让表哥另择其他贵女成婚,”薄曼女自香囊中取出一块锦帛,递给梁献卓。
锦帛上写着两个其他贵女的闺名,梁献卓只看一眼,便将锦帛悬于灯火上烧尽。
“你回宫告诉母亲,她们都不合适。”
薄曼女不满道,“再不合适,也比落水失了名声的伏家女娘好,她根本配不上表哥。”
梁献卓道,“孤与母亲所受屈辱,只有伏家能助孤讨回来,她名声有损,孤为人耻笑,不是正好天作之合。”
薄曼女咬紧牙关,原本她才是与他最相配之人,如果不来长安,姑母就不会被陛下强行纳入宫中,他也不用娶一个毁了名声的女人。
梁献卓并非多喜爱伏嫽,只是看中她身后的伏氏,伏叔牙固然年老,可伏家那三个女婿却不容小觑,若能得这三人鼎力相助,便能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只可惜薄家太弱小,不能给他助力。
薄曼女强忍着心酸离开了。
梁献卓压着太阳穴,从梦里醒来以后,心口就一直有阵阵锥疼,便招来擅长经术的徐节解梦。
徐节分析道,“所谓瑞雪兆丰年,所见猩血,亦为富贵财气,皆为吉兆,大王必能心想事成。”
梁献卓顿时心情见好,待要再细问。
苏让回了驿馆,垂头丧气的告知他,“伏家不收大王送去的礼,奴婢都没能进去探望伏家小女公子。”
徐节一哆嗦,登时跪地求饶。
梁献卓面容发沉,伏家既然油盐不进,那只能再另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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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家,棠梨苑。
伏嫽已经清醒了,梁光君和伏叔牙在床前守了很久,眼眶皆通红。
伏嫽心下有愧,她落水这事也算她有意为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除了魏琨,实在找不到其他人配合她做戏,魏琨固然嘴硬,但她只要遇险,魏琨势必会相救。
伏叔牙素来疼伏嫽,这回见着女儿遭罪,哪里能忍,气汹汹的就出了棠梨苑找鹿家算账去了。
伏嫽喝了两口梁光君喂的白羹,问道,“阿翁是不是替我报仇去了?”
梁光君好气又好笑,“又被你知道了。”
伏嫽咧了咧唇笑,接过梁光君手里的碗,自己吃起来。
梁光君坐在床侧看着她吃,十六岁的女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己这么大时,已嫁给了伏嫽阿翁,连她大姊姊都生了。
若非伏叔牙被贬官,伏嫽也能像几位姊姊般有桩好的亲事,现在那些大的豪族都不愿与伏家有牵扯,他们做父母的,也不愿女儿嫁去稍低的门户去受苦,这才将伏嫽拖到十六岁。
伏嫽喝完白羹,阿雉又献上了甜瓜供她解渴。
梁光君眼神知会阿雉,阿雉立刻出去,顺道带上了门。
“绥绥,你想不想嫁给齐王?”梁光君斟酌良晌才问道。
伏嫽细细品尝着甜瓜,她被关在昭台宫的那一年,服侍她的宫婢只管她温饱,不管她想吃什么,这口甜瓜做梦也吃不到。
“我落水被阿琨兄兄救上来的,那些女娘都看在眼里,我的名声坏了,齐王还会娶我?”
梁光君道,“齐王遣了人来问候,应是并不介意这件事。”
名声毁了,原来也不能摆脱梁献卓的纠缠,梁献卓不娶到她不罢休,迟早会求到戾帝面前让他下旨赐婚,那时她再想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她爱的翩翩公子照拂不了她和伏家,她得在赐婚之前,尽快与魏琨成婚。
伏嫽发笑,“阿母想我嫁给他?”
梁光君有一丝纠结,颍阴长公主有句话说的不错,京兆内所有适婚的贵公子中,最与伏嫽相配的其实是齐王,齐王的封地虽然远离京兆,可于伏嫽来说是好事,假若有一日,今上要对付伏家,伏嫽也可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