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魏琨与她赌誓做保,她也无法完全安然信服他能护住伏家。
伏嫽的精神头不算好,倾身依偎进梁光君的怀抱中,脑中的回忆迭现,她软声说道,“他见都没见过我,便对我如此殷切备至,阿母不害怕吗?”
梁献卓年长她五岁,她出生前,梁献卓已被先帝封为齐王,薄朱在先帝时只是个美人,并不得宠,梁献卓五岁便随薄朱远赴齐地,两人确实没见过面。
梁光君何尝没想过,可伏家现在被圣上不喜,梁献卓还能图伏家什么呢?况且伏氏女貌美满京兆皆知,兴许梁献卓见过伏嫽的画像,从而喜欢上了伏嫽。
“我听闻齐国王太后被陛下留在宫里,齐王不着急自己的母亲,反而着急娶我,阿母不觉得奇怪吗?”伏嫽又接着问道。
梁光君顿住,这十几年,薄朱母子可谓是相依为命,眼下薄朱被扣在宫里,齐王既然能寻到颍阴长公主的门路,该是想办法借颍阴长公主的手救薄朱,可他表现的对薄朱漠不关心,好像娶妻比救母更急切。
即便不知缘由,也感到很蹊跷。
“我不想嫁他,像他这般连母亲安危都不顾的人,我又怎敢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便是死,我也只想死在阿翁阿母的身边,”伏嫽说着便哽咽了。
梁光君一下心疼起来,忙搂着她哄,“阿母早把齐王派来的人打发走了,绥绥不想嫁就不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阿母也绝不让你受委屈。”
伏嫽破涕为笑,“我就知道阿母最疼我,我也不想离家,可我已经这般大了,阿母有没有想过为我招赘?”
伏家本来就没儿子,伏嫽又是最小的女儿,招赘也不是不行,但招赘就只能招到门第极低的女婿,正经豪族家的公子谁会愿意做上门女婿呢。
梁光君道,“即便招赘,所择人品相貌也须得万里挑一,实在不好找。”
“阿母觉得阿琨兄兄如何?”伏嫽试探道。
梁光君立时摆手道,“他不行!”
“他怎么就不行了?他救我上岸,只要他给我做了赘婿,那我也不算名声有差,我与阿琨兄兄也算是青梅竹马……”
“你与斑奴从来不对付,你们只能算冤家,扯不上青梅竹马,还有别兄兄的叫,一听就又没安好心。”
梁光君板着脸放她回席,不欲与她再多话,直接走出去了。
伏嫽唉了声,翻几回身,阿母自然是不愿的,魏琨没高贵身份没优渥背景,在阿母看来,他只是个家兵,如何能做伏家的女婿,还得探探阿翁的口风,阿翁都把魏琨当儿子了,若阿翁也有这意思,自然阿翁能劝服阿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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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俩夫妇躺下歇息时,梁光君说起了齐王求娶伏嫽。
伏叔牙神色凝重道,“齐王这次没赶上夏祭,虽说情有可原,但若细究,也是藐视君上,绥绥不想嫁也许是好事。”
梁光君失落又无奈道,“那真像绥绥说的,只能招赘了,这孩子竟然说出要斑奴做赘婿的话,岂不是更大逆不道,斑奴那时都已记事,若知晓绥绥的想法,真要怪咱们挟恩图报。”
昏暗的室内有两声叹气,便一夜无梦。
隔日伏叔牙休沐,伏嫽趁着梁光君在厨下忙活他们爷俩的朝食,偷偷跟伏叔牙再提了要魏琨上门做女婿的想法。
顺便夸一夸魏琨面相生得好,“阿琨兄兄燕颔虎颈,将来必万里封侯。”
伏叔牙一阵长于短叹外加惊恐,“阿翁自然信你,但他不能做赘婿,不过你要是想嫁给他,阿翁保管能劝动你阿母。”
凭伏家的门第,魏琨来做赘婿都算是高攀了,可阿翁却想她嫁给魏琨,想想魏琨日后的反贼事迹。
伏嫽决定再去拿捏拿捏魏琨,他要是意乱情迷之下自愿入赘,那就不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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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身体养好,伏嫽也没见魏琨来过伏家一趟,她叫阿雉去打听,才得知魏琨护送戾帝去甘泉宫了。
甘泉宫自来是皇帝的避暑行宫,坐落在长安西北面的甘泉山下,虽离长安不远,但戾帝遇刺后,走哪儿都要魏琨护卫,还不知他何时能归。
伏嫽也只能耐心等候,这几日都不敢外出,就怕再给梁献卓逮着机会。
所幸没过几天,魏琨回了京兆,伏嫽便卯上了他归家的时刻,好生梳妆一番,再叫阿雉备一些点心,便坐上轺车去往他家中。
魏琨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比不得伏家院落大,只是间小宅,也是魏平用自己半生的积蓄买下的,在长安这种金贵地方,多的是人买不起住宅。
魏平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只有魏琨一人住在这里。
伏嫽下了轺车,到那宅前发觉门是开着的,遂也没敲门就带着阿雉进去,恰巧见那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娘,打眼看竟是颍阴长公主府的婢女。
那婢女冲伏嫽行了礼数便走。
伏嫽登时不悦,原以为梁萦不再盯着魏琨,不想她还不死心。
魏琨也在这时出了屋,一身官服,腰间配带着环首刀,一副要出门的架势,见到她,才让出房门,微拧着眉心不语。
伏嫽缓步踏进他的房间,往四周打量,太简陋了,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她总说阿翁对他像儿子,但好像他也没得伏家财物上的好处。
阿雉将点心拿出来,笑嘻嘻道,“魏郎君救了女公子,女公子是特意来给你道谢的。”
要不说阿雉嘴甜,伏嫽带阿雉过来,就是有些拉关系的话自己不好开口,但阿雉能代为转达。
阿雉说完话,就很识趣的退到院子外面了。
伏嫽还没出声。
魏琨先道,“女公子若无事请回罢,恕我无空招待。”
“你有空招待长公主府的人,便没空招待我?”
伏嫽轻哼着,“我来找你算账,你就打算干杵在门口?”
魏琨默了默,还是踱进门。
伏嫽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关门。
魏琨照做了。
伏嫽酝酿片刻,十分认真的对他说,“我被你从水里捞上来,在场的女娘们全看见了,现在我名声尽毁,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琨自然无话可说,“我给女公子赔罪。”
他说赔罪,便卸下腰间佩刀,递到伏嫽的手边,意思不言而喻,是以命相赔。
伏嫽仰头注视着他,他刚沐浴过,周身能嗅见澡豆的香气,他戴着武冠,鬓边碎发上还有未干的水汽,他衣着整齐,谁见了都要称赞这是个看起来正经极了的少年郎官。
可她来不是要他正经的。
伏嫽伸指帮他抚着那碎发上的水滴,细指若有似无的触碰那阴丽面庞,“我杀你做什么,我要你负责呢,阿琨兄兄。”
她没等来魏琨神魂颠倒,反被魏琨死死扣住了手腕,魏琨那双眸不再平静无波,竟是狠戾森冷。
“若我现在杀了女公子,抛尸荒野,女公子觉得君侯他们会怀疑我么?”
第7章
京兆淫雨霏霏,连下了四五日雨才天晴。
伏嫽安分的呆在家里,也不外出游玩,闲来无事,便教阿雉学写字。
这日伏嫽才教完阿雉,听傅母报说伏叔牙下朝了,还不是一人归家,跟着他进门的还有家中门客贺都。
贵族门庭几乎都会豢养门客,早年间,伏叔牙受先帝器重,也有许多门客来投奔,而今这些门客怕受牵连,大半都走了,也只有贺都不离不弃。
伏叔牙奉先帝旨意去蜀地征伐西南夷时,贺都便亲身拜在了他的门下,那时贺都才十七岁。
一个敢拜,一个敢收。
伏叔牙曾举荐过贺都做了先帝的郎官,奈何一直得不到重用,先帝去后,他便辞了官,又回到伏家。
贺都结识过不少人,他做过郎中令女儿翟妙的夫子,也在市井与儒生清谈,虽是伏家的门客,但门客来去自由,京兆中不乏有豪族私下邀贺都来自家门下,皆遭其委婉相拒,贺都从不轻易得罪人。
傅母说两人神情沉重,转去了堂屋。
伏嫽让阿雉知会庖厨做一道韭王炒蛋,配上糯小米叉烧烘饭,是贺都最喜食的饭菜,伏嫽还特意交代,送去时,一定要说是她吩咐的。
前世阿母走后,戾帝对伏家接连报复,伏叔牙在贺都的建议下,主动上缴了家中积蓄,才保的一命,后来他也早早看出梁献卓忌惮伏家,劝伏叔牙辞官隐退,可这样也没躲过全族被诛灭。
伏家被灭后,贺都也从京兆消失了,待到魏琨起兵,才知他早已去到魏琨身边辅佐。
伏嫽摸到堂屋前,房门是虚掩的,能听得见里边说话声。
“陛下的意思是先不下拨粮款给徐州,我真担心徐州……”
“仆以为,陛下势必要建先太后陵园,如今陛下暂且按捺对君侯的怒怨,君侯断不能做这出头鸟,否则雷霆震怒君侯承担不起。”
伏嫽怔住,徐州连日不下雨已致灾,朝廷本该要拨赈灾粮款竟到现在还没拨。
戾帝虽住入甘泉宫,朝会依然是在未央宫举行的,戾帝登基以来,早朝频繁迟到,但近日上朝却勤快,可称得上风雨无阻。
原来是在逼迫当轴①给他逝去的母妃重建一座堪比帝王的陵园。
戾帝又喜好奢靡,处处要用钱,钱却处处不够用。
上一世也是为修建陵园,没有及时下发粮款导致徐州民反,去镇压的人就是阿翁,阿翁打了一辈子的胜仗,这次却输了。
回京兆以后,阿翁意志消沉,有一回他喝醉了酒,伏嫽听他伏在案上痛哭,口中念叨着,“那些不是反贼……那些都是吃不饱饭的百姓啊……”
她阿翁杀过入侵大楚的蛮夷,也杀过蓄谋造反的诸侯王,却杀不了被逼反的无辜百姓。
“徐州不能再等了,徐州牧数次上表,支撑不了多久。”
“仆想,若陛下不愿朝廷出这笔钱,倒是能让徐州附近的郡国支援徐州,这也算个办法,只是不能您来提。”
伏叔牙当即拍手叫好,也顾不得用晡食,提步出书房,发觉伏嫽偷听也来不及数落,匆匆去了原家。
伏嫽心内嗟叹,贺都想的是个好主意,可他们低估了戾帝的贪婪,大司农原昂提出这个建议后,戾帝甚是不悦,觉得既然朝廷连修陵园的钱都掏不出,怎么能浪费给徐州,两厢拉扯了许久,戾帝见朝中大臣多是站在原昂那边,遂直接遣身边的郎官去各州郡传诏令,地方积存的余粮皆要押送来长安。
魏琨身为郎官,也被派遣去了常山郡,常山郡本就不是富饶大郡,魏琨是空手而归,戾帝对此也没多生气,毕竟这些小地方,本来就没多少油水。
但其余州郡却遭受了一顿盘剥,徐州民怨沸腾,才彻底反了,带头的就是徐州牧,伏叔牙兵败后,朝廷又连调了几次兵才成功镇压,至此各地起义不断,朝廷能用的武将都用了,匈奴也趁机南下,冲入凉州杀了酒泉太守,到处肆虐,魏琨便被委以酒泉太守,从此蛰伏。
伏叔牙人走了,贺都还没走,伏嫽进屋一看,贺都坐在食案前敞开了肚皮大快朵颐。
“承蒙女公子款待,女公子是要仆给你办什么事?”
伏嫽坐到伏叔牙的座上,慢吞吞道,“徐州离京隶很远,贺先生所提救灾建议正好解决了远水救不了近火的问题,我不懂朝廷大事,但我想,陛下缺钱粮缺的连给徐州的赈灾粮款都不发,他是愿意地方郡国去接济徐州,还是希望地方郡国的存余能运送来长安做修建陵园用?”
贺都手一抖,木箸掉落到食案上,又连忙拿起来,道,“女公子提醒了我,我竟愚蠢如斯。”
起身朝伏嫽举袖行了一个大礼,十分爽朗的说,“女公子为仆指点迷津,仆也愿为女公子分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徐州会怎么样
,这不是伏嫽该担心的,她能说的已经说了,他总能有补救的办法。
伏嫽也起身回了一个大礼给他,开门见山道,“我之前在长公主府见过郎中令家的女公子,目赤而锐,面色发白,应有红痭之症,贺先生与郎中令相熟,请代为传达。”
贺都笑道,“这是件小事,只不过女公子想清楚了,朝局不是女娘们的闺阁玩闹,一旦涉足,再想抽身就难了。”
那日与魏琨对峙,伏嫽在魏琨的眼神里看见了明晃晃的杀气,是忍无可忍以后才迸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