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献卓的封国齐国远在青州,这次来长安朝谒祭拜帝陵未及时赶到,所以伏嫽才没在陵园里看见他。
现今的诸侯王经过先几代楚皇的削弱,已经不能掀起风浪了,不说封国缩小了一圈,就是手头的兵马也没多少,根本无力与朝廷抗衡。
梁献卓与戾帝非一母所生,犯下这等错处,戾帝借题发挥想削了梁献卓的王爵,但在戾帝下诏之前,齐国王太后薄朱携子入宫请罪。
薄朱被留在宫中。
戾帝也不再要削梁献卓的王爵。
戾帝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很快使得朝野震惊,大臣们纷纷上书求戾帝放薄朱归齐国。
戾帝对外宣称薄朱身染重病,要在宫里医治身体,康复即可离开长安,君臣一直为此事僵持。
独自离长安前,梁献卓与戾帝达成了交易,他娶伏嫽,从此不踏入长安,可是有了伏嫽,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入长安。
这步棋梁献卓下的很妙,他说他们同病相怜,看见她第一眼就想娶她。
重生后,伏嫽已不在意这话的真假,凡有任何可能和他发生瓜葛的苗头,她都会竭尽全力掐断。
伏嫽没有跟着大人参宴,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天快黑的时候,三姊姊伏昭身边的婢女悄悄送了一些冰块回伏家。
伏嫽知晓伏昭安康,便安心,冰块却没收,让那婢女带回去了。
上一世伏昭也送了冰块回来,伏嫽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不想被原家发现了,伏嫽不知道伏昭受了什么委屈,后来知晓的消息是她小产了,阿翁自知理亏,亲自上门赔了礼数,可自此后,伏昭与丈夫原婴彻底离心,没多久,伏昭的君姑就替原婴纳了门妾室,两人一度闹得要绝婚,可原婴还是不愿放伏昭归家。
伏昭和原婴之间是有感情的,只要没送冰,后面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伏嫽不愿三姊姊再遭受悲苦,既然能重活一回,那就把遗憾都填补干净。
用过晡食,伏嫽就已无所事事,梳洗后上床歇息,睡的是苇席,夏夜里极纳凉,阿雉爬上来给她打扇。
伏嫽叹息一声,真是太舒服了。
给梁献卓做王后的那几年,她甚少有这样安稳睡觉的日子,每晚
要花大量时间摸索朝堂局势,要分析京兆各个大小豪族,要知晓朝中大人的夫人有何爱好,再绞尽脑汁投其所好。
费劲心力,却是下场凄惨。
伏嫽还记得薄曼女入宫,她与梁献卓争吵,梁献卓讥讽她,她想要的后位,她已经得到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实在那时她就该心死了。
可她看不透,一个起初就在诓骗她的人又怎会真心待她,他岂会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
他只是不屑给罢了。
伏嫽没躺片刻,阿雉就坐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搬来一册竹简,说道,“女公子莫偷懒了,你答应梅夫子,每日要研习这《五官杂论》。”
她口中所称的梅夫子是不世出的相学大家梅致,当年先帝尚是不受宠的诸侯王,她断言其“隆准丰下③,有龙气。”
后来先帝果真登基为帝。
阿翁为请她来家里教学,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她点头收了伏嫽做徒弟。
一般儒法世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学学针绣,请夫子来家中教导,念一些书能识得字,等到十四五岁,便嫁了人,在家相夫教子。
伏家与那等豪族又不同,伏家的先祖是田间农夫,跟着大楚开国皇帝立下赫赫战功,才能封侯拜官,家族底蕴就比不得那些以前是贵族的人家,为教导几个女儿伏叔牙也操碎了心,梁光君又是好强的性子,非得把几个女儿培养的不比其他贵女差,别家女儿有的,她的女儿也断不能少。
两人一合计,便文的武的时兴的通通学,再观察孩子们擅长哪样,择其着重培养。
大姊姊伏姜随了梁光君要强的脾气,能学的也都学了一遍,最后对医术有兴趣,拜了宫中女医圣手为师。
二姊姊伏缇是豪爽性格,那些文邹邹的她都不喜欢,后来就跟着阿翁学了一身武艺兵法。
三姊姊伏昭则跟伏缇相反,偏喜舞文弄墨,京兆内也颇有她的才名。
伏嫽是最小的女儿,家里人宠的厉害,待到入学的年纪,什么也不爱学,大人们软硬兼施才让她读进了不少书,她八岁那年,莫名其妙就想学相学,伏叔牙和梁光君也遂了她的喜好。
时下相学兴盛,相人的、相马的、相宅的、相狗的比比皆是,但市面上这些相术师鱼龙混杂,没几个有真本事。
伏叔牙与梁光君也是斟酌多时,才决定请梅致出山教导伏嫽。
梅致也只教了伏嫽七年,伏嫽及笄那年,便云游四方了,只丢下这本《五官杂论》让她参读,这书是梅致那已过世的先生编写的,梅致曾说,她想教的都在书里,有一日她全学会了,便可出师。
伏嫽接过那册书简,趴到了书案上。
阿雉点好灯,悄悄退到屋外头。
书简里面的内容伏嫽多已烂熟于心,上辈子凭着半吊子相面能耐外加坑蒙拐骗,在京兆贵妇中如鱼得水,给梁献卓传送了许多紧要的情报,她相了那么多人的面,也没相出梁献卓狠毒薄幸。
显然没学到家。
伏嫽将书简慢慢铺展开,停在书简右下角,那极不起眼的地方刻了一段小字。
“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君贤④。”
这句话是梅夫子留给她的,梅夫子早就算到戾帝将失人心,所以才离开了京兆,她只当梁献卓可以力挽狂澜,可上一世梁献卓当了皇帝,也没有让大楚变得更好。
真正的天命是魏琨。
伏嫽沉长的呼出一口气,这一世和上一世不同,阿母没事,她也避开了宴席,不需要伏家相助,魏琨自己也能造反成功,她只要保护好家人,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伏嫽卷好书简,爬回苇席上呼呼大睡。
隔天晨起,阿雉絮叨她偷懒,又说了伏叔牙和梁光君昨天半夜才归,戾帝赏五百金给魏琨,都如伏嫽预见一般,魏琨护驾有功,戾帝再恨伏叔牙,看在他栽培魏琨的情分上,暂时也不会对伏叔牙起杀心。
过了有六七日,梁光君收到一封请柬,颍阴长公主梁萦于二十五日在府中设芳菲宴,邀她携家中孩子入府做客,尤其提了魏琨。
梁萦是戾帝的姑母,正值新寡,为人颇风流,府中收了不少门客,多是裙下臣。
这封请柬怕是意在魏琨了。
上辈子梁光君病倒,伏嫽衣不解带照顾,伏家闭门谢客,也没什么人登门拜访。
眼下这请柬还不好推拒,梁萦打的是府中设芳菲宴的名头,不止请了他们,还请了不少贵女公子。
伏嫽已经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梁光君也想借着机会相看人,遂欣然赴宴。
二十五这日,伏嫽仔细打扮了一番,诚然伏家不及以往,但也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梁光君带着她出门时,魏琨等在门外,今日换下了官服,着一身霜青色襜褕,腰间的佩剑也换成了玉佩,衬的他那张冷脸都显得随和不少。
魏琨冲她和梁光君行过礼,便上了马。
伏嫽随后跟着梁光君坐上马车,驶向长公主府。
至长公主府,他们先被府中奴婢请去后院的一间宽敞房屋里,瞧陈设应是主卧,魏琨是男子,正要退出去。
随即一个年逾四十的美妇从内室出来。正是梁萦,梁萦那双带钩子的眼睛在魏琨的脸上、身上走了一圈,才坐到上首,示意都坐下,等奴婢奉茶来,她才知会梁光君。
“齐王有意求娶你家绥绥,若绥绥肯嫁,齐王必宠之爱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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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郎官:《汉书百官公卿表上郎中令》:“郎官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定员,最多时达五千人。
②君姑:婆婆
③隆准丰下:鼻梁高挺、下巴丰满
④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君贤。——出自《心器秘旨》
第5章
伏嫽的脊背覆上一层刺骨寒凉,梁献卓就像一条毒蛇,无论如何也要缠上她,什么同病相怜、什么见她第一面就想娶她,那都是哄她的鬼话,娶她是情势所逼,他从全京兆的豪族里挑中了她,只为让她做那块称帝的垫脚石。
梁光君怔了一怔,正要笑着拒绝。
梁萦打断她,道,“让他们孩子出去玩吧,咱们说说话。”
伏嫽与魏琨遂起身告退。
待出房门,依着伏嫽以前的娇性,早就看也不看他扬长而去。
可眼下怪异的很,魏琨停在屋前,她也停在屋前,她迟迟不走,魏琨便兀自转身朝西面的云石山方向走。
长公主府占地极广,梁萦素会享受,在府中修建了偌大的园子,屋舍绵延,雕梁画栋、金玉珠玑,飞梁水道四处可见,往东有茂林修竹,尽显园林风光,往西则是怪石堆山,颇有雄浑之态。
伏嫽见魏琨朝西面走,赶紧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她十分清楚魏琨的臭脾气,他在营地里混惯了,与贵族子弟话不投机半句多,现下只不过是寻个清净地避一避。
梁萦把话说的那么直白,没准梁献卓也来了长公主府,她不会见梁献卓,她与梁献卓结下的仇怨并不因前世身死而消散,她恨梁献卓,恨不得亲自手刃他。
魏琨微斜过眼眸,她还跟在身后,今日来长公主府,她显然精心打扮过,身上穿着海棠红袿衣,乌发梳成椎髻垂在纤薄背上,檀口染朱脂,肤白发黑唇红,行走间身姿聘婷窈窕,步履轻盈若仙。
只要不说话,真当是淑女中的淑女。
只是脸上涂的胭脂也遮不住苍白,方才颍阴长公主的话应是吓到她了,毕竟齐地远在千里,长在京兆的女娘谁会傻到跋涉千里嫁去陌生的地方呢?
魏琨余光敛回,快步绕道出长公主府。
伏嫽自顾磨牙,还假装看不见她,眼瞅他绕过了砌石山,走水道是有离府的意思,忙唤住他道,“等等,你别走。”
魏琨停下脚步,微弯腰,是一副极恭敬的姿态。
伏嫽执着便面,走到他身侧,便面掩了半张芙蓉面,低声道,“阿母还没走,你走了岂不是说我们伏家不知礼数,这里太热了,你找一处僻静清凉的
高地,我要纳凉。”
伏家有四女,唯小女宠溺无度,虽不至于跋扈刁蛮,但也娇纵,习惯于差使人,伏家风光时,她在京兆贵女里恰如众星拱月,不需要她开口,就有人上赶着溜须拍马,现今风光不再,她也只能差使差使魏琨了。
魏琨应诺,引她从水道折回,上了石蹬往砌石山上修的清凉室去。
走了十多阶,伏嫽朝下看,他可真会找,这假山又高又陡,俯瞰几乎把大半个长公主府都纳入眼帘,只是或许因前世她跳过摘星楼,站在高处头有些眩晕,便也顾不是步姿优美,提起裙裾追上魏琨,匆匆入清凉室。
这间清凉室相当大,里面陈设多是金银玉器,梁萦能这般阔绰,说起来还得是戾帝对她这个姑母敬重。
戾帝能做太子,能登上皇位,梁萦在当中都出了极大的力,她与先帝、淮南王是一母同胞,身为最小的妹妹,先帝也是极尽宠爱,便是在最后太子抉择上,也采纳了她的建议。
戾帝当政期间,梁萦权势无两,戾帝多次益封其爵邑,府上门客众多,甚至渐成势,凡是梁萦的人,出门在外嚣张放肆,也无人敢非议。
伏嫽与梁萦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对她不是很了解,只知建昭二年,梁萦意图联络朝臣废掉戾帝,改立广陵王为帝,最后被设计死于宫中,杀梁萦的正是魏琨。
伏嫽压了压太阳穴,清凉室内的婢女倒好凉茶,便被她挥手退下。
伏嫽喝了凉茶,头晕稍微好些,支着下颌抬头看向魏琨,“你能劝住阿母,你同阿母说了什么?”
魏琨眼都没抬,“女君交代,不能告知女公子。”
伏嫽冷笑一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还不稀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