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帝心情一好,赐下不少滋补品给伏家,特准休假两月,待身体养好再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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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送走侍医,梁光君也催着伏嫽夫妇回去,晡食都没留他们用。
在梁光君的目光下,伏嫽装作不知情,满脸难过的被魏琨搀上马车。
两人一进了马车,伏嫽就翻脸推走魏琨的手,侧对着他坐到坐几上。
魏琨也坐到另一侧。
互不搭理。
伏嫽想到他在自己脸上抹的那两下,赶紧找阿雉要了铜镜,镜中女娘红扑扑着张脸,再好的胭脂也搽不出这样的红晕,再有眼波氤氲,态生楚楚。
阿雉欣喜道,“女君这样比什么妆容都好看。”
伏嫽起一身鸡皮疙瘩,这都是在魏琨怀里捂出来的,她总不能为了美丽,次次埋人怀里捂一遭罢。
“我脸上的胭脂都被擦没了,有什么好看的。”
魏琨垂手在身侧,指腹间好像还残留着新妇的胭脂香,挥之不去。
阿雉嘀咕了句就是好看嘛,递上胭脂由伏嫽补好了妆容。
至家中,用罢晡食,魏琨入的旁边居室,伏嫽照样睡主卧。
傅母趁空问伏嫽,“主君今日早归,应是没甚公务,怎么也不来主卧安睡?”
“傅母不知,他半夜要走的,”伏嫽随口道。
傅母便有疑惑,也被糊弄过去了。
歇下来,伏嫽便能腾出精力回想伏家的事,若她没猜错,那床上不仅躺着她阿翁,还有贺都在,贺都患有消渴疾,前面他和阿翁两个在院里喝酒也是幌子,他腿脚显然不好,应是痈疽发作,正好能替阿翁解了这困境。
装病避祸,也定是贺都出的主意。
她阿翁是假病,贺都却是真病,他那条腿看起来很严重。
今日是不成了,明日再去探望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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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睡起,伏嫽听傅母埋怨,魏琨昨夜当真出去了,三更时携一身泥水霜露方归,睡到天明又起,此刻正在食堂用朝食。
伏嫽才记起今日魏琨休沐在家,不用细想,也知他昨夜跑去修建雎鸠宫处探勘了,重阳那日戾帝献傩舞祈求天地祖宗保佑薄朱的宫室建成,可见其对此在意,怕是时不时就要秘密派魏琨过去查探。
近来戾帝重新启用了一批新的郎官,可真正敢交托做事的,戾帝依然只敢信魏琨。
要不说魏琨有能耐,做走狗,是让戾帝最离不得的走狗;当反贼,是梁献卓嫉恨却杀不败的反贼。
伏嫽知会傅母备一些礼,她要去贺都的住处看望。
傅母道,“主君已与奴婢说过了,奴婢早就将礼备好,你们便放心罢。”
伏嫽也只一瞬纳闷,旋即就明白,她都能想到昨日是场演给戾帝看的百戏,魏琨自然也能想到,贺都于伏家有恩,她和魏琨去看望才是敬谢。
在这些事上,她和魏琨出奇的能想到一起去。
伏嫽梳妆后也来食堂用朝食,两人对坐,原该食不言寝不语,伏嫽端详魏琨脸色,倒看不出一宿没睡的疲倦,想必这次修建宫室要顺利许多。
这非好事,修一座宫室耗费无数人力财力,这是在劳民伤财,目下兴许无事,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后灾祸,都需戾帝自己承担。
夫妇俩用了顿安闲的朝食,临出门时,傅母交代他们不必早归,难得魏琨休沐,小夫妇自得好生出门玩乐,也省的伏嫽整日闷在房里无所事事。
伏家在城东城西各有一处房产,城东的房产原先伏叔牙要留给伏嫽和魏琨婚后居住,奈何魏琨不愿,便一直闲置,贺都是伏家的门客,城西那处房产就给他栖身了。
从京兆北城往西城,有一条直通大道,两人坐轺车一路畅通无阻,快进西城时,忽然从旁边一条羊道里冲出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高喊着。
“颍阴长公主府马车,闲杂人等休要挡道!”
轺车避让到路旁,伏嫽掀开一角往外看,那辆马车横冲直闯,撞到了避让不及的行人也未停下,直到撞上了一辆和他们一样的轺车。
那轺车上挂着御史府的牌子,应是御史夫人的轺车。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现任御史大夫何成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朝,其曾祖乃是前朝丞相何奉光,桃李满天下,是当世大儒,延及至今,何氏已是大楚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儒士皆对其恭敬,无不已拜入何氏门下为荣。
这等大族,素来高傲,先帝时,有一回在朝堂上,伏叔牙与何成因政事起了争执,被何成指着鼻子大骂草莽匹夫,不识典经,言辞如粪土,不配与他同堂辩驳。
伏叔牙还为此羞愧的几日不上朝。
如这般大族的女君,被冲撞了轺车,哪里能忍,随侍婢女和长公主府的御夫争执起来,谁也不让着谁,吵得分外难看。
未几从马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长相俊雅风度翩翩,朝着轺车行了个大礼,言有要事先行,才不慎撞上了轺车,御史夫人的婢女才善罢甘休,路道这么宽,两家各走一边散开。
伏嫽放下帘角,心里猜测这应是梁萦新收的门客,敢当街驰骋,大概正受梁萦宠幸,才不怕惹祸。
伏嫽回过头望魏琨,他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说不累也是累的,眼下隐着青色,下巴也起了点点胡茬,好生生一张美貌的俊脸给蹉跎出了沧桑,难怪梁萦不再掂记着他,转而另寻新欢了。
要伏嫽来品鉴,新欢过于文弱,还是魏琨这样挺拔雄丽的男人更有魅力。
她怔了怔,她从前最喜爱儒雅的贵族公子,何时觉得魏琨这种泥腿子有魅力了?果然白沙在涅,与之俱黑②,她这眼光都变差了!
轺车驶到闾里一处住宅前停下。
伏嫽与魏琨下车。
那宅前坐着个半大的童子在逗猫玩,见着他们,便抱起猫开了门迎人进去。
这方住宅可比伏嫽他们住的小宅子宽敞的多,只是贺都为人好清净,只有一个小童并一个老仆服侍。
小童告诉他们,贺都犯了消渴疾,不能起身迎客,只能劳烦他们移步入卧房了。
卧房的廊下,一老仆在熬药,房中传出丝丝缕缕
的琴音,小童跑进去说有客人要来。
却引来贺都的打趣,“小儿怎记不住我的话,猫为男患,不可养之③。”
伏嫽不解其意,仰头问魏琨,“为什么猫为男患?”
魏琨的神色复杂,只回她不知。
伏嫽料他神色,绝不可能不知,就是不想告诉她,莫非是难言之隐么?不能从他这里探听到,待会儿她问小童就知道了。
片刻,小童走出来,先放了怀里的猫,帮着老仆搬来茶几放在廊下,请他们入座,煮起了茶水,隔着纱帘,贺都请他们听琴。
伏嫽少时也经音律薰陶过,纵不明这琴音深意,也觉这琴声悠扬婉约中带一丝怅然。
伏嫽趁着琴声高扬,小声问童子猫为男患的缘故。
童子回她,“奴与先生为蜀人,此乃蜀地之言,宫中太监多产于蜀地,皆因蜀人爱猫,常与猫同眠,夜间不慎……”
伏嫽急忙叫停,让他莫再往下说,满脸涨红,分毫不敢看坐在对面的魏琨。
茶几不过是方寸之地,琴音也盖不住小童的话语,他指定听见了。
屋内琴音停了,伏嫽猛喝了一口清茶,才稍压下羞窘,和魏琨一起入室内。
贺都脸色苍白的靠在榻上,喝了老仆熬好的药,小童年岁虽小,做事却很麻利,将琴放到墙头挂好。
伏嫽顺着小童的方向,看见那边还摆了香案,香案上燃着香炉,在香炉的旁边,放着皇后赐给贺都的葡萄酒。
贺都好饮酒,竟然没喝掉这酒,看来是真听进了皇后的话。
十月初的天才渐冷,贺都房里已烧起了火盆,即便怕冷,贺都手里执着的羽扇也在轻摇。
伏嫽道,“贺夫子既然怕冷,就别摇扇了,你现今病卧在床,该好生养身体,不然病容衰减,纵有羽扇在侧,也风雅不起来。”
贺都愣了愣,放下羽扇,失笑道,“习惯使然,女公子来看望某这个病人,这嘴就饶饶某,全了某这好风雅的毛病罢。”
伏嫽被逗笑,倒也不损他了。
贺都叹一口气,半真半假的说,“不想君侯也患上消渴疾,倒像是某克了他,现今君侯门下只某一门客,某这残败之身,也没脸再赖在君侯门下,某是蜀人,在京兆终究无处容身,前路一片渺茫,不知何去何从。”
说罢,再叹了一口气。
伏嫽拿胳膊肘抵了抵魏琨,魏琨不吭声。
伏嫽有点急,贺都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就是要个台阶下吗?魏琨真是根死木头。
伏嫽恨不得拿脚踹他,他一个反贼,到现在手上都没能用的人,贺都是蜀地名士,待阿翁辞官携家回舞阳,贺都脱离伏家,自会有慧眼识才的人接纳他,何愁无处去。
魏琨不仅没有接贺都的话,还说到别的事情上,把今日在路上看到长公主府门客与御史夫人争执的事情给说了。
伏嫽立刻会意,他这是要看看贺都能不能用,若不能用,估计也不愿意养闲人,他那点俸禄勉强养家,再让闲人吃白饭,约莫还没造反,他自己就得饿死。
贺都挥手让两仆退下,抬手关了窗,一下翘起身道,“半月之内,御史大夫必被免职下狱,他家中蓄养了不少部曲,有一奴隶名唤将闾,有万夫莫当之勇,君可将其买下,看家护院不在话下。”
犟驴?一听就是个犟种。
伏嫽回想前世,何御史确实在不久后因收受他人财物,而被免职下狱,其家眷为赎人,变卖了家产,才免除何御史一死,此后何家在京兆一蹶不振。
贺都连这都预见了,比她这个重活的女相师还厉害,可惜前世贺都是在伏家被灭后才投奔的魏琨,虽有他相助,魏琨反叛后也是靠着自己厮杀才拼出的一片天地,这世一切都提早了,还能买一个将闾回来,以后做事便更有胜算。
魏琨缄默了片刻,说,“贺夫子若不嫌寒舍穷酸,可暂居舍下,不过只有粗茶淡饭能伺候。”
贺都直笑着不嫌,有口饭吃就行。
两人嘱咐他好生安养,待其病好后,便搬来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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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过七八日,何家真东窗事发,家产奴隶都被变卖了出去,魏琨趁时买了奴隶回来。
伏嫽再三询问,才知犟驴非将闾。
将闾长得魁梧彪悍,素沉默寡言,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厨艺也不错,将闾除了能吃一些,也没别的缺处。
小宅子里住不了许多人,人越多越引人注意。
正赶着伏叔牙借病之故上递辞呈,戾帝同意他辞官回舞阳。
伏嫽便遣了傅母并两个青衣回家,傅母年岁也不小了,若要留在身边,便与亲眷分离,人老常有思乡情,况且魏琨若想起势,总有远离京兆赶赴凉州的那一日,不如放傅母回舞阳与亲人团聚。
伏家离京在京兆也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伏嫽的日子尚算平淡,她也懂得敛收锋芒,金银首饰只在家里戴戴,要出门了便收起来,好叫人看来,她伏氏真的败了,已不足为惧。
这日到了梁萦四十四岁寿辰,长公主府大摆筵席,各家都递了请柬。
梁萦过生辰,戾帝必亲往长公主府祝贺,身为戾帝的郎官加官侍中,魏琨必得相随。
只是不凑巧,魏琨还收到一份请柬,这请柬送来,就意味着伏嫽也要去赴宴。
避是避不了的。
黄昏时,伏嫽随魏琨抵达长公主府,长公主府内灯火通明,门前若市,仆役都着新衣迎客,来往的客人都奉上了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