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献卓枯坐在皇座上面,听将军羞愧的说着被魏琨打败,兵马尽失,已再无抗衡之力。
梁献卓一双眼死寂的盯着将军,“既然战败,你还有什么颜面回长安,你应当以死谢罪。”
将军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哽咽道,“微臣死不足惜,可微臣不能眼看着陛下身处危险之中,如今长安危矣,陛下何不随微臣先离开长安,暂避巴蜀,蜀地山地陡峻,易守难攻,若能在此地蛰伏,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再东山再起。”
第190章
梁献卓缄默着。
将军又重复了先前的话,他并非贪生怕死,诚然他征战沙场是为功名利禄,但若没有梁献卓的提拔,他当不上将军,他心中自然极念主上,马不停蹄的从弘农郡赶回长安,也是唯恐长安被攻破,他确然是为保梁献卓的,哪怕他们都很清楚,大势已去,即使远避巴蜀也未必有机会再东山再起,但只要梁献卓愿意蛰伏,他也甘愿追随。
梁献卓突然俯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朕几乎将长安的所有兵力都给了你,你竟然还能败,魏贼就那么难杀,他不过七万人,你这个废物!”
将军痛哭流涕,心里也羞愧,自己带着浩浩荡荡近二十万兵马,却被魏琨区区几万人杀退,双方血战了那么久,他没讨到半分便宜,这是耻辱。
但他总不能真像梁献卓说的那般,以死谢罪,梁献卓的身边除开他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他确实愧对梁献卓的嘱托,但目下已没有时间再纠结这些,他要劝梁献卓赶紧离开长安,只要入蜀地,好歹能保全性命以待来日。
“陛下息怒,那魏贼实非正常打法,他带的那些匪兵都是疯子,微臣与他们血战数回,双方兵力都有衰减,但微臣却没真败过,微臣之所以最后落败,全是因洛阳县令来告诉微臣,魏贼的妇人下令,让其余贼兵势力全力攻长安,微臣急着回长安救陛下,才遭了魏贼偷袭……”
他说话的空隙里,脑中想到洛阳县令已不是年轻人,他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是怎么做到半夜出现在战场,身边还没有一个随从。
他的瞳孔微张,犹想起河南郡已经被魏琨攻陷了,洛阳也为魏琨夫妇盘踞,那县令必然会被他们辖制住,又怎可能孤身一人上战场来寻他。
将军悔恨交加,“微臣……中了魏贼的奸计。”
梁献卓松开手,垂下眼睫靠回座上,他良晌没有说话,殿内空寂的仿若除开将军就感触不到其他活人气。
将军匍匐在地上,等待须臾,听见他说道,“你不是中了他的计,而是她想救他。”
将军听的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只觉他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片刻,梁献卓对他道,“朕不入蜀地。”
将军焦急道,“陛下若能不畏艰苦,卧距蜀地养精蓄锐,何愁报不了今日之仇?”
梁献卓轻声道,“朕和你都很清楚,入蜀不过是苟且偷生,有生之年不可能再有报仇的机会了。”
他活了两辈子,凭着前世的记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入蜀和前世最后决定去洛阳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在重蹈覆辙,上苍不会拯救他。
伏嫽也不会救他。
梁献卓笑了声,“你替朕做一件事,做完你就可以自谋生路去。”
他所说的自谋生路也只有两条路。
一条带着剩下的士兵逃离长安,以后成为流寇,过着东躲西藏和刀口舔血的日子。
另一条……向魏琨夫妇投诚。
将军深知,后一条路是背弃他对梁献卓的忠义,梁献卓对他不薄,到最后也没有逼迫他必须忠诚。
流寇或投敌,只要魏琨夫妇翻旧账,都不会饶恕他。
将军将眼泪一抹,猛的叩首,“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梁献卓招他靠近,附耳低语,将军双目震颤,未几抱拳离去。
将军走后,梁献卓望着外面黑透的天,殿内早已点上了灯,因他与将军说话,殿中宫婢寺人都被遣了出去,他这时朝外唤徐节。
徐节进来,瞧他困顿,毕恭毕敬的搀他进了内殿,服侍他歇下,一切都如往常。
徐节等到他睡熟了,才从殿中出来,也是这黑夜里,方才露出哀苦的神态,就在这一两日,长安必将被贼兵攻破,再继续留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据他知道的,就已经有不少人在计划着要赶紧逃出去,他也想逃,可他是梁献卓的近侍,却不能做的太显眼。
这寒冬腊月的天着实寒冷,他跺了跺脚,匆匆回到自己的庑房,重新再清点一遍这些年攒下来的财物,想着要在城破前,尽早离开,如今长安内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防御敌袭,宫中没多少守卫,他记得在掖庭的墙角有一个狗洞,可以从那里溜出去。
只要逃出长安,他有这么多钱财,天南海北都能过富裕日子。
城破的前一日,长安内已经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流窜逃跑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都拼命往长安城西跑,长安的其他城门都被伏缇派了强兵进攻,只有西城没有其兵马,仿佛她不清楚西城也有一道可以通往城外的城门。
城内逃亡的人尽数涌向西城,但是城门被将军派来的人紧锁住,
他们一一在其中排查,混杂在其中想要逃出去的大豪强官僚悉数被抓住了。
各家在朝中有官身的主君嗣子都被送进了宫中天禄阁。
徐节趁着夜色携全部财物溜出庑房,偷偷往掖庭去,凭借记忆找到了那个狗洞,他高兴至极,蹲身就想钻出去,但后颈被提起来,他身体被迫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将军,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求将军不要把这事报给梁献卓,他愿献出所有财物,只求将军能放他一马。
将军没有搭理他的话,拖着他去见梁献卓。
徐节一路被拖进了天禄阁,天禄阁内有许多和他一样惊恐害怕的豪强贵族,他被拖上了二楼的楼阁,一进去就看到了梁献卓。
梁献卓坐在窗边,身上穿着极单薄的衣裳,屋里没有点灯,只能依靠外面零星火把的亮光才能辨认出他的眉眼,苍白而孤寂。
徐节浑身都在哆嗦,扑通跪倒。
梁献卓问他,“你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徐节回答是十四年。
十四年几乎横跨了他们所有的年少时光,梁献卓还是个青葱稚嫩的少年郎时,他就在梁献卓身边侍奉了,他和苏让是梁献卓的仆役,但是在曾经还对尊卑有序懵懂的年纪里,梁献卓也曾经把他们当过半个弟弟来亲善,他也曾瞒着薄朱,分出自己的食物,来让他们饱腹,只是后来被薄朱发现了,狠狠给了责罚,才让三人有了主尊仆卑的观念。
奴仆终究不可能是弟弟,也不可能是值得信任依赖之人。
窗外有风吹进来,显得梁献卓的声音很缥缈,“朕给过你机会。”
将军拔出刀来。
徐节恐惧的发出尖叫,“求陛下宽恕奴!求陛下宽恕奴!奴知错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长刀落下,他的脑袋掉到地上,滚了几圈,滚到梁献卓的脚边,鲜血沾到了他的靴子,他却没有一点在意。
他依然望着窗外,在将军的视角里,窗外的夜空一片漆黑,连星星都没有,但在他的目光中,他能看见联通椒房殿和天禄阁的狭窄甬道,那是只有他和伏嫽彼此知晓的秘密。
在天禄阁办公的夜晚,她都会偷偷走过那条甬道,来到他身边,她说人怎么能缺少陪伴,即使是皇帝,也需要自己妻子的温暖。
昔时她喜爱他,喜爱到跪在自己父亲面前,乞求父亲在称帝路上护他万全。
而今她喜爱魏琨,喜爱到哪怕可能毁掉印玺和金印也要杀死他,只为救魏琨性命。
将军默默朝他行了退礼,下了天禄阁,他立在天禄阁前,听见远方钟楼的五声钟响。
长安城破了。
围在天禄阁周围的士兵们举起了火把,将军一声令下,火把悉数扔到地上,猝然大火烧起来,整座阁楼被火焰瞬间吞没。
火光照亮了黑夜,整座阁楼都是凄厉惨叫声。
梁献卓依然坐在窗前,火舌爬上了他的衣袂,替他驱散了这深宫中的薄凉,仿佛又重新回到那温暖的怀抱里,听她在耳边呢喃着那一声声阿郎,好像他们从没有生分仇怨过。
第191章
将军跪到地上,呼了一声,“微臣恭送陛下!”
其后的士兵也跟着跪倒,高呼恭送陛下。
将军目视着大火越烧越凶,逐渐有向四周蜿蜒的趋势,离天禄阁最近的就是椒房殿,如果梁献卓像从前的皇帝一样,听从朝臣的谏议,登基后就立后,椒房殿应该是皇后的住处,可惜椒房殿也要湮灭在这场大火里。
将军双目赤红,听阁楼内惨叫连连,梁献卓要这些人陪葬,他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无辜,他原本只是北军中的一个长水校尉,常年驻守在长安外,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北军中的核心军务,梁献卓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触碰到帝国的兵事。
梁献卓从北军中提拔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新将,他对他们委以重任,希望他们能够在朝堂上面撑起一片天,对抗这些豪强贵族,可惜他们自己无能,辜负了梁献卓的嘱托。
曾经强盛的大楚王朝,被这些权贵囊虫侵蚀的四分五裂,他们欺上瞒下,皇帝、百姓都不过是他们用来索取利益壮大自身的器具。
这些人该死,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抵消他们的罪孽!
将军已无颜再苟活,跪着拔刀自刎了。
活着的兵将们皆面露悲戚,他们大都是将军的心腹,将军一死,他们也都茫然不知归途,有心存死志的也跟在将军后面自刎了,还有不想死的,赶在火势要烧过宫墙前,慌慌张张逃离了。
到处都是逃窜的宫人,活着的士兵反而放松下来,他们听说过魏琨的名头,魏琨打仗从不伤无辜百姓,也不会虐待战俘,如今长安城被攻破,梁献卓自焚,魏琨就是将来的皇帝,只要臣服,断不会伤他们性命。
士兵们行走在宫道上面,一宿没睡,天明时分他们才终于看见宫门,宫门大开,许多甲兵鱼贯冲进来,他们都没有反抗,任由甲兵缴了兵器,捆绑起来。
甲兵拽着他们去见伏缇,伏缇问他们梁献卓身在何处。
这些士兵没有隐瞒,如实告诉她梁献卓已经在天禄阁自焚而亡,陪葬的有许多长安贵族。
伏缇心中叹息,原来梁献卓不是不知道,这些豪强贵族的可恶之处,可他在皇帝的位置上,被朝堂上的贵族大臣裹挟,那时候兖州暴民事件,她接连上疏,乞求他彻查料理兖州豪强,他却不听,一心只想让她灭魏琨,或许他被蒙在鼓里,可是他也说过,让她别管兖州,灭掉魏琨才是他认为的重要的事情。
梁献卓高高在上惯了,耳目闭塞,百姓之余他太遥远,也太渺小,这才是他被豪强贵族蒙蔽的根由吧。
有甲兵向伏缇禀报,天禄阁确实烧起来了,烧了一夜,火势都往椒房殿方向去了。
伏缇立即命人去救火,又发下命令,不得损坏宫中任何物什。
近晌午,陈芳和宁休也带兵从其余两道门攻进来,在长安城中汇合,彻底控制了长安。
至此长安大捷。
——
胜利的消息传到洛阳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魏琨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但也不能再在洛阳逗留,需尽快赶去长安,以免再有变故。
从洛阳到长安坐马车也用了大半个月,途经甘陵的时候,马车停靠,魏琨派人进陵园查探,他父亲赵太子梁伯籍的墓地确然被掘开了,棺木被撬开,尸骨也散落一地。地上还有鞭痕。
魏琨命人将其尸骸重新收殓下葬。
伏嫽眼眸在他脸上看了看,即使他装的再好,目色里依然能看出悲伤,她问他要不要下去看看,手却已经扶着他下去了。
两人先去了梁伯籍夫妇的墓地,在尸骨重新安葬好以后,又备了酒水,向沉睡在地底的人连敬三杯酒。
伏嫽陪在他身边,默默的注视着他微红眼尾。
他现在姓魏,是魏平的儿子,他不能表露一点伤情,但作为开辟新朝的未来帝王,他查看前朝皇帝的陵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让人将前朝已故太子的尸骨重新安葬,百姓会称颂他的仁德,不敬他的人会当此是收拢民心的虚伪做派。
外人说什么,对于魏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堂堂正正的入陵园看一看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有愧对,生前蒙冤,死后也被挖坟,纵然大仇得报,他依然有愧对。
敬完酒就不能再继续停留了,两人从梁伯籍夫妇这边出来,便能看到孝穆帝的陵墓,与以前被扒开的陵墓不同,那座陵墓被重新修建好了,旁边的功德碑上面新刻写了孝穆帝在位时的许多政绩。
魏琨踱到墓前,冷冰冰的注视着那座被重新修建好的宏伟帝王陵墓。
伏嫽站在一侧,没有催促魏琨,她知道魏琨透过这座陵墓,在与那位已经去世了许多年的年老帝王对视,他已不是稚嫩孩童,他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如果他的祖父还在世,他一定是他的一生劲敌。
伏嫽看着看着,发现
魏琨嘴角咧起一抹笑,那笑极得意,像是在向墓里的老人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