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贪官蠹虫养了许多年,偏到今年才宰,前年水患官家拨出许多银两,我猜正是国库空虚才四处填补,也正好杀鸡儆猴。”
裴砚清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先前晓得她聪明,却不曾想智慧过人,三句两句就将事情凑了个大概,心里惊讶面上不显,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去年江南东路下了几十年一遇的大雪,积久成灾,拨银赈灾又是一笔银钱,官家显然没有嫌钱多的道理,孙家自前朝便是望族,后面虽落魄些,但到太祖起势又复起,这等家族家中财富定然数之不尽,若能将孙家扳倒,抄检的钱财也不亚于那震惊朝野的贪腐案。”
“这于我有什么好处?”裴砚清听她说完方才问道。
“自然是有好处的,你苦心绸缪好容易走到官家眼前,贪腐案此等大案多少年才遇着一件,如今将孙
家做跳板,替官家分忧必定能得官家看重。”
“你胆子倒大,不怕我去告发?”
“你是告发,我便嫁去孙府做姨娘,到时枕边风一吹,你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宝珠脸上几分愠怒,只是脱口而出的威胁,并没有什么摄人的分量,反将裴砚清逗的险些笑出了声。
看着面前人强硬的模样,裴砚清又问她有什么谋划。
“孙家既是忽然调任汴京,想来原先以为自个儿要升官的那位便要被压制,莫名来了个人顶到头上本就不满,大人如今在官家面前很有份量,只需与那原先应当升官的人嘀咕几句,万事自有人去想方设法使他下来,甚至无需给他捏造罪者,只需将孙家子侄姑苏做过的好事呈到官家跟前,孙家便是吃不了也要兜着走。”
宝珠咬牙切齿,那孙家既要想她家破人亡,她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叫孙家元气大伤。说什么嫁与孙家是万不可能的。
此番即便不成事,到三月里金明池开放,官家驾临那日,她拼着撞死在园内也要将状子递到官家跟前,当着汴京百姓的面,不信官家不下令彻查。
只要肯查,甄家便能躲过一劫,宝珠心里百转千回,至于她,本就是多活一世的人来。
“放心罢,我帮你。”
听到这句话,宝珠整个人陡然一松,只有裴砚清能与官家说上话,姑父来京这几年,见过官家的次数都寥寥无几,至多不过宫中宴席祭祀需光禄寺官员负责罢了。
但裴砚清常进出大内,他是官家亲自指的,只听官家差遣,便是吏部都无权插手过问。
思及此宝珠才觉得自家方才那番威胁可笑,这事儿风险不小,只是不曾想裴大人竟然应下了,兴许也是阿娘往日里行善积德,待裴大人极好,这才叫人家记了人情。
宝珠心绪一空,晃了两下险些倒下去。末了仍是强撑着回了自家院子,宝瑢远远的打伞来接。裴砚清见此便止了步子,目送着人走到转角不见才关上门。
徐娘子回来见一家人都坐在屋里,阿秀蒋实也搬着板凳坐在下手。她叹了口气,
“蒋小哥儿家在许州,明儿便乘船回去。阿秀若是想留在汴京,得另寻住处,若是没处儿可去,便也跟蒋小哥儿一道去许州,姑娘家莫要去偏僻的地儿,在城里赁个房子,再加你如今的手艺,好歹也能养活自己。”
阿秀摇头,将手里布包递给徐娘子,“一条命都是太太姑娘们救回来的,如今遇着难处叫我走未免看轻了我,这些时日好歹也攒了些银钱,娘子一并拿去好寻门路。”
虽请托了裴大人,但此事到底凶险,宝珠只夜里与徐娘子提了提。才说完人便倒了,夜里就起了高热,请了郎中来,只说是忧思过重,邪风入体。
第47章
病来如山倒,连着烧了四五日,白天里才退,到夜里又继续发起热来,大夫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回回都瞧不出什么名堂,只开药叫煎熬送服。
徐娘子宝瑢阿秀三人轮番照应,灶间日日都是汤药味儿。
宝珠牙关紧闭,也不知为何那药就是咽不下去,徐娘子喂她喝药只能强掰开往她嘴里灌。
两辈子的记忆在她脑海里来回翻滚纠缠,似要将她拉入漩涡之中。一个月来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耳朵里似塞了棉花,只听有人说话,却不知是在说什么,郎中请了一个又一个仍是没甚主意。
“要是长久这样下去人也受不住,当务之急先使人醒过来才是最要紧的。”回春堂的大夫这都不知道是第几回来了,这回仍是摇着头走的。
徐娘子衣不解带坐在她床头,一声一声喊她名字,这般要强的人夜里没人时也要哭求老天爷,甄阿婆也急得不得了,正方不行四处求偏方,和尚道士仙姑不拘什么门什么派,都要领到家里来瞧一瞧。
这一月来只喂粥水,不光徐氏憔悴,宝珠整个人也是憔悴至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也不知是终于想清了还是什么缘故,宝珠只觉得听觉回来了,渐渐的鼻子里也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耳边是阿娘一声一声的呼唤。
那伤心欲绝的声音惊的宝珠意识彻底回笼,原先脑子里头纠缠撕扯的感觉渐渐消退,人也逐渐清明起来。
“阿娘……”
听这细若蚊蝇的声音徐娘子还当错觉,等看到宝珠眼皮子终于动了,这才止了泪,将桌上温水倒来,轻轻沾在她唇上,然后继续一遍一遍喊她名字。
“娘的儿,险些将娘吓死。”
她还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开始发热那几日人还有意识,到后来昏睡过去也不知天地日月了,两行泪自宝珠眼角滑落,单看这水是温的,便知道家里人不知多尽心呢,上下两辈子唯一叫宝珠觉得人间值得的就是这份亲情了。
甄家没了营生,日子过得紧巴,刘四儿他们那两处摊子倒还正常摆,只是宝珠递了消息去叫先别来往,免得孙家见了要找茬。
毕竟是在汴京,孙家才来,总有些顾虑,只敢明里暗里的打压,并不敢直接上门对甄家做出什么事来,更遑论隔壁就住着裴大人。
铺子里生意自然做不成了,即便铺子开门,门口那些人堵着,食客也不敢上门来。
能叫宝珠下定决心与孙家扯下一块皮肉来,最主要的也是因二郎,旁的能拖,科举却不能耽搁,若春闱放榜以后那孙家使坏,二哥这十几年来苦读与甄家这些年来的辛苦便要付诸东流。
董姑父停职一月才叫复职,只是原先板上钉钉的升官一事成了泡影,但好歹一月的时间并不算长,还并未被光禄寺大小官员排挤出去。
甄家门口日日都有人盯梢,原想去问问裴大人进展如何,因怕将视线引到他那里去,便没敢上门去寻。许是裴大人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故而孙家一群人不敢去寻他麻烦。
“甄家甄从俭,中了!正是第三!”
巷子里敲锣打鼓,报喜的声音穿街过巷落到甄家众人耳朵里,一时甄家众人皆歇了手里活计走到门口去迎。
如今困在家里,连春闱放榜都不知,更没人去瞧,倒是府衙的大人,直接将消息送上门来,声势比头回中举可要大上几倍,敲锣打鼓的人跟了一群,想要喜钱的又跟在那一群人后头,一时间这巷子都叫堵住了,街坊四邻个个都拱手上前来道贺。
“早说二郎是人才,他去年与我家写的福字儿我都收着呢!”
“恭喜徐娘子了,孩子们个顶个的有出息。”
“二郎自家也勤奋呢!”
……
原先还在想要有个什么名目,好叫甄家显一回眼,好叫孙家更忌惮些,此番二哥春闱得中,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在门口盯梢的地痞流氓早不知被人冲散到哪里去了,徐娘子声音颤抖道,脸上是按耐不住的骄傲,
“我家只是普通人家,官家仁厚清明,如今科举公正,这才有二郎一个机会,在高门望族官家大户里头闯出一条路来,好叫他也能报效官家报效朝廷。”
徐娘子又来报信的官差,董家表兄是否在榜,这来报信的官差将榜上有名的士子倒背如流,听徐娘子问想不不想就摇了摇头,“并不在。”
董家早一日便晓得了,原是托请只去外地做个小官,董恒之自己摇头拒了,只说科举入仕才是正道,如今还年轻,再等三年又如何,下回定要金榜题名。
幸而如今科举糊名誊卷,否则依孙家的尿性,必定要从中使坏。
巷子邻里早知甄家是得罪了人,食店关了张,门口也常有地痞流氓堵着,原先没人敢来问,如今这天大的喜事就在街巷之内,人多也没甚好怕的,有与甄家关系好的,关切问是怎么个事儿。
徐娘子看了一眼宝珠,宝珠点了点头,身家性命名节自然不值一提,何况这事儿也是孙家孙家应当羞愧。
徐娘子于是将一家子如何躲避孙家,从姑苏躲来汴京,不成想那孙家竟也调任汴京,如今又寻上门来。甄家哪里敢同他们抗衡,只得忍气吞声。
现下个个饭碗难保,成
日叫地痞流氓来堵门且不提。食店也因那群人张扬恐吓丢了生意。寻常百姓本就对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大户不满,这事儿在街头巷尾一时传了个遍,那孙家在寻常百姓眼里同无赖也不差什么了。
刘四哥与王大哥那头的摊子,先前有所顾忌便叫他们暂且别来,现下二哥金榜题名,甄家来来往往尽是道贺的人,他们便也没有顾忌,拿着这些时日摊上进账,刘四哥又自己做了简单的账,每日花销收入都记得清楚,还将王大哥那摊上也一并整理了。
宝珠见他理的清晰也放心下来,“你二人辛苦了,从这月开始,各自摊上每月的进账到月底算清本钱过后,分出一成利钱给你们做花红。”
一来越是这关头越要笼络人心,而来原先只是按月钱给二人算账,如今分利出来,二人做起来也更要尽心,毕竟赚得越多他们能拿的也就越多。
幸而还有这门生意,上月刨开成本两个摊子拢共进账三十余贯,这些银钱也尽够一家人开支了。
甄父去酒楼定了席面,寻常春闱放榜以后,各路官员相互请吃,这般名次已是一只脚踏进仕途了,士子若是相邀府衙各路官差吃酒,这些官员是不会推拒的,只是甄家上门连帖都没递出去。
徐娘子也不怪,干脆说出去要办整十日的流水席面,如今二郎中举,甄家怕出事,门都不敢出,幸而街坊四邻热心,个个都赶着来帮忙。
裴大人这几日不在家中,今儿才回来,听得消息也来道喜。
看见宝珠在院里择菜,路过她身侧轻声提了一句,
“董家有宋家跟这些年的人情,如今已彻底无事了。先前你与我说的那桩事有五成把握,吏部原先那位侍郎已遣人往姑苏去了。”
宝珠放下手里的菜,晓得此事机密,也顾不得规矩,朝他一谢再谢,她晓得这其中必定要费许多功夫,单说谢实在有些空。
“先保全自家,其余便是等着了”
宝珠叹气,“也只能等着了。”
原只当甄家着急,不想吏部那位侍郎比他们更着急,殿试前便已将孙家子侄在江南时做下的桩桩件件悄悄呈到官家眼前儿。
裴大人不曾瞒着宝珠,上回看她瘦骨嶙峋,知晓她大病初愈,说出来与她知晓好叫她心里能松快些,且这事儿本就是她的主意,故而才晓得消息便来知会。
天色已晚,这个点来定是有事要说,孙家此事机密,家里谁也不晓得,宝珠看院里没人,也顾不得规矩,使了个眼色便直接将人带回屋里去了。
与他倒了一盏茶,裴砚清喝罢才道,
“官家令我暗查孙家,你所图谋如今已有七八成了。”裴砚清看她松了口气,忽就觉得这些时日的辛苦没有白费,“孙家在姑苏犯下的事儿,不止几桩,小辈纵情声色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内院里太太私下放利抢占铺面,孙家那位老伯爷更是豢养娈童……”
任那一桩都是大罪,宝珠只可惜这些苦主。
“有一苦主家中只一独女,叫孙大人的儿子掳走,死了过后连尸身都没讨回来,老两口状告无门,欲到汴京来告状,只是还没出姑苏城,便叫人勒死在郊外了,衙门去查,只说是上吊。”
裴砚清看了宝珠一眼,“原先苏州一个叫花婆子的虔婆,是替孙家拉皮条的,后来一家子都叫那孙大人灭了口。”
宝珠这才知道原来那花婆子早死了,这花婆子死了倒是罪有应得。可那些叫这虔婆与孙家迫害过的人实在可惜,孙家滥杀视人命如同草芥其行可诛,本朝律法即便是有身契的下人也不得随意伤其性命,更遑论这些普通百姓。
茶盏已空,宝珠与他续上,只听外头有邻居与徐娘子才叙完话,宝瑢陪着阿娘将人送到门口,看阿姐屋里亮着灯,便要来找阿姐晚上好一起睡觉。
玉娘子不在意孙家只叫宝瑢继续来学,但甄家却怕孙家报复,如今也不敢叫她去,即便不去,宝瑢也日日勤练,晚间常来阿姐屋里一道叙话顺便刻版画。
看宝瑢要来,宝珠一时间手忙脚乱险些打翻茶盏,想叫裴大人躲躲却觉得本就欠了人情,实在难为人家。
裴砚清淡定地抿了一口茶,不待她开口人已闪到柜子后头。
第48章
“阿姐,我叫你怎的半天没反应。”宝瑢敲门进来,宝珠摇头说没听到。
“方才正数银子呢,算着账又不好断,否则又要重数一遍。”
宝瑢点点头,却没看桌上有钱匣账本,倒也没放心上,只说,“今晚我还与你一起睡觉。”
说着又往柜里去拿枕头,宝珠拦住急道,“我去给你拿。”
宝瑢只觉得阿姐今儿十分奇怪,坐到凳上一脸狐疑的盯着她,“阿姐你一人要喝两盏茶?”
“我……我口渴,倒一盏晾着等凉了再喝”。
宝珠正待开柜子,又听柜子处好似有什么响动,宝瑢三两步跑到她身前,“阿姐,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宝珠僵着脸摇了摇头,“想是你听错了,哪里就有声音了,或许是什么耗儿虫儿,阿娘前几天才说灶间闹耗子呢。”
宝瑢摇头,莫非是那孙家找上门来了,她正在仔细竖着耳朵,一低头却看到柜子旁边露出一方衣角,骇的险些惊叫出声,立即又叫宝珠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