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许久没歇,今儿一家人团圆,他早回来帮忙了,方才出去沽酒才家来。店家们都趁着佳节卖起了新酒,小二在门口点头哈腰的揽客,口中说着醉倒仙人的大话,话虽夸张,闻着酒香不少人还是进去打上一壶半壶。
人才回来,这会子又跟大哥一道宰鱼杀鸡。
莫要小瞧二哥,虽读书多可也不是那等只会读书满口酸话的书呆,单看甄家在国子监一众学子家世背景中不甚起眼,可却没什么人来笑话二哥,反倒还交了不少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
自宝珠跟大哥摆摊卖饭,不少同窗都来找二哥订饭也可见一斑。
既是自家人聚一聚,姑母来时也是穿着家常衣裳,一家人也没个什么客不客的,系了围腰绑了襻膊坐下同徐氏一道择菜。
“恒之与他爹去买糟鹅掌鸭胗去了,有一家卖卤食的滋味好,上回便说了,这回正好买来添菜呢。”
徐氏笑道,“哪里还要再添菜,今儿有一桌子呢。”
甄姑母摇摇头,“从州桥那儿过来,人已经多的挤不动了,酒楼也满是人,楼上位置早叫占光了,都等着今儿赏月呢。”
灶间香味四散,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烧饭,寻常舍不得吃的大鱼大肉今儿也摆出来了,个个都使出看家本领,似在拼哪家饭食更香。
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又将檐下两盏灯笼点着,今儿老天爷也懂事,不曾有乌云遮月,只看那天边月圆,白莹莹的光照下来,倒显得灯笼有些多余。
姑母今儿满脸喜气,等甄阿婆问过,她才开口说了,却原来是沅临表姐有了身子。
嫁去宋家一年多,姑母怕自家没什么根基,那头又一直没有喜信报来,忧
心沅临表姐在宋家过的不好,自打阿婆来了汴京,俩人不知一起去庙里求了多少趟。
“论官阶宋家倒同你姑父相差无几,只是毕竟在大理寺任职,手中多少有些权柄,祖辈又皆是汴京人,族中如今为官的人也不少,既是大家族,往日里难免要受些气。”甄姑母双手合十对着月亮念了句佛,“沅娘如今也算安稳了,只盼着恒之与二郎明年能高中。”
正是因沅临表姐有孕,姑母这才不要她中秋回来,一来一回这一趟就怕冲着了,也正因此,两家才坐在甄家院里吃一顿饭。
宝珠心里有些难受,她自小就知道这个时代不同,家人爱护让她甚少去想以后。似乎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生子,若是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也罢,若是嫁去烂七八糟的人家,恐怕到死才能解脱。
譬如姑苏孙家,若甄父甄母没有那么重的儿女心,她被孙家惦记上便再难逃脱了,依她的脾性,宁肯死也不会屈服。
可真对上孙家,只怕去死也难。不知是夜里天凉,还是想到险些被拽进去的另一条路,宝珠打了个寒噤。
外头董姑父与董家表兄推门进来,灶间饭菜也好了,摆了碗筷端上酒菜,除了一屉蟹黄汤包,余下的面又捏了一屉蛋黄烧卖,除了咸蛋黄,里头还搁了烧鸡余下的板栗。
有这两样,倒不用再蒸米饭了。
院里两桌分坐,男客那头摆了醉仙楼打来的新酒,徐氏这头摆的是先前宝珠酿的杨梅酒。一桌热菜美食宝珠寥寥动了几筷子,酒倒是喝了好几盏。
大哥与阿爹俱都喝多了,两人搀着倒头便睡着了,因董家来人,阿秀不好意思出来,一下午都待在自个儿屋里做鞋,晚间宝珠送了一碟汤包烧卖进去叫她垫肚。
饭毕残羹收过,董姑父起了头,与董恒之甄二郎在院里对月做赋。
宝珠心里有事,宝瑢看出来了跟她进了屋。姑母与徐氏还有甄阿婆三人也不知在隔壁说什么,到开心处只听得一阵笑声。
宝珠躺在床上,宝瑢两只胳膊枕在脑后躺在她旁边,也不问,只自顾给宝珠说笑话,
“说有个弟兄俩,没甚钱,连靴都穿不起,便打主意合伙儿买双靴。哥哥常白天出门拜客会友,弟弟向来是个懒人,常在家里睡大觉,自个儿出了钱却穿不到几回,很是不服,于是每日趁夜里穿靴在家绕圈走,没几日二人就将靴走烂了,哥哥又同弟弟说咱们再买一双,弟弟躺在床上翻个身——”
“还是算了罢,买靴耽搁睡觉呢。”*
宝珠叫她说的笑话逗的笑出了声。
宝瑢常看这些杂书,攒了一肚儿笑话,家里谁略板了脸便掏出来一个逗人家笑,好容易见她开怀,这才翻过身来看宝珠,神秘兮兮冲她坏笑,
“我晓得阿婆她们在说什么。”
“说的什么?”
“说你与恒之表兄的亲事呢,姑母偷偷问阿娘了,想与咱家亲上做亲。”宝瑢对着床帐,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阿姐,你喜欢恒之表兄吗?”
宝珠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才几岁,又知道甚喜欢不喜欢的。”
“是真的!”宝瑢觉得阿姐不信她,气鼓鼓的背过身,“我怎么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书里都有呢。”
“你又悄悄去相国寺外头买杂书了?”
宝瑢心虚不答,宝珠想的多,叹了口气又无奈道,“真不真的,往后可别在外头胡说,若是叫人听去,怕要背地里说嘴呢。”
小妹生了闷气,半天才转过身来从鼻子里头应了一句。
她上下两辈子,于感情一事向来木愣,上辈子走了很远只靠自己,多活一辈子,也多了家人姊妹,十多年来安安稳稳过日子,甚少想到还能与谁过一辈子,若非孙家那桩事儿,她恐怕还在苏州想法儿赚银钱,即便往后真要成亲,家里总会找个合适的相配。
于姻缘二字,宝珠自个儿没什么想法,被宝瑢一说,她隔着窗纱看向外头,思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董家人口简单,姑父正直,甄家几个孩子姑母向来疼爱,两家亲近,任谁来说这都是一门好亲。董恒之自个儿温润有礼,学业常得先生夸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不曾见他与人红脸争执,确实是个顶好的人,无论是谁与这样的人成亲,想来过的都不会差。
要说什么喜不喜欢,宝珠也闹不清楚到底什么叫喜欢,宝瑢三两句话叫宝珠心里来回想了许多。往后的事儿且作不得准,只当大人随口两句笑言罢了。
晚间喝了两盏酒,这会儿也晕了,前世今生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转,还想同宝瑢说说话,一回头看她早迷迷糊糊也不知几时睡着了。
早起宝珠就忘过这一茬,只觉得是人喝多了才想的多,甚个乱七八糟的都抛到十万八千里,眼下赚钱才是真。
中秋节后天渐凉起来了,秋风一起,枯叶残枝落了一地。
虽先前的一场大雨骇人,但这时节到底是瓜果都熟了的时候,街上摊贩更多了,粮价儿不下,横不能张嘴等着老天爷下米面,乡下农家都想趁这时节摘新鲜的果子进城来卖。
毕竟只是冷串,不能当饭吃,摊子上人少时宝珠也爱逛一逛街市,这时节的街市上的吃食最新鲜也花样最多。
州桥街南边儿就是果子行。
鸡蛋大的青枣,还有新鲜的芡实,还有到这时节才红的秋桃,桃儿个头虽不大,但都炸开了口,里头红艳艳的,吃起来酸酸甜甜。
也有人打了自家结的栗子来卖,一篮生的一篮烀熟的供客人挑选,再往前还有倒进大锅里头混着砂石翻炒的糖炒栗子。
卖糖葫芦的小贩稻草把儿上插的都是这一茬最新鲜的山楂,裹了晶莹剔透的糖壳,远远看着便叫人流口水了。推着炉子的老汉舍不得摊费,躲开街道司的官差沿街叫卖烤红薯,这时节街里四处都是香甜的气味。
莫要小瞧街边摊贩,今年立秋那会儿,有个卖蟹的摊贩,便是大户人家都拎着篓子排队去买他家的蟹,皆因他家蟹名气大,蟹肉清甜膏黄饱满。
从前这小贩家里不过两亩蟹塘,他会钻营,如今家里已包了五十亩蟹塘,蟹不光卖到汴京,更远些的州府也去。
这卖蟹的他也不开店,汴京的摊子自个儿看,其余地方只每年雇些人帮他卖,年年只靠中秋边上卖蟹都发了财。
宝珠的目标也不是想开什么进出食客都是非富即贵的大酒楼,她只是想在这汴京活下去,最好能过的好些。自家没甚根基,开个食店,似在苏州一样,饭菜物美价廉,多攒些老客,若是味道好,多开几家分店,一家人仍旧欢欢喜喜在一起过活。
沿街走着看到卖山楂果子的,又收了一筐山楂要熬山楂膏,无论是冲水喝还是没胃口时吃都不错。
天凉起来冷食不大好卖,热乎些的吃食才是根本。
红油冷串还在卖,天凉又多加了热串,串好在汤里滚一滚,在浇两勺热汤进去,闻起来叫人涎水直流。
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中午码头做工的,虽自家带了饭食,但闻到这边香味,也爱买个一串两串的就窝头吃。
自水患以后,摊子上改了吃食,现下提前订饭食的人也少了,原先常跑腿的刘四儿和王大也只能继续去码头找工做。
粮价儿一直居高不下,原本打算到秋日里重新将煲仔饭的生意做起来,现下也不成了,便只能开始卖热串。
天凉下来,常有老客来问煲仔饭什么时候再卖,问的多了,宝珠也开始想不如重新将煲仔饭做起来,米涨了价,做煲仔饭的丝苗米价儿更是翻了几倍,若宝珠也跟着涨价,无论涨多涨少老客必定都不满意,于是只能限了量。
留了最受欢迎的腊味合饭跟肉末茄子
饭,每日限量二十份。原先只当是回馈老客的主意,不成想反倒使得煲仔饭再火了一把。
也有摊子仿着做的,只是生意不温不火,毕竟本钱摆着,卖出的价儿肯定不低,甄家食摊用着自家酿的酱,那些仿着做出来的味道也是相差甚远,只能骗骗没吃过的新食客,凡是去尝过,再没有去第二回的。
街上桂花一日香过一日,甄家食摊常赠些小菜,酱缸里头糖蒜腌好了,这几日来吃的都赠了几瓣,酸甜开胃吃过竟有些忘不了。
大户人家吃穿都有讲究,连吃饭都不能吃那些口重的。码头上的客商就没那么多顾及,常年劳作的工人更没顾忌,常有为了这口糖蒜来摊上吃东西。
也不知是哪里打出了名气,许多酒楼的卖辣菜小菜的小伙儿找过来问价儿。这些小伙儿们各有各的路子,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甄家食摊,糖蒜不贵,不过蚊子腿也是肉,宝珠想着便也答应卖与他们。
他们从甄家食摊买过,又加了价儿卖给酒楼食客。
腌蒜的各式大料糖醋都是钱,连用的水都是买来的山泉,三头蒜做一份,一份十文钱,卖出去是多少价儿各自凭本事。
王大与刘四儿不知从哪儿听来了这事儿,也想买些去兜售,因先前说过若是他二人做的好,便长久将跑腿的活计给他们做,后来水患食摊上生意停摆,原先的跑腿的活计就没了。
现下二人主动找上来,宝珠自没有不应的道理。
“现下找来的人不多,你们二人与城里酒楼也不相熟,叫我说与其自家跑去同那些食客推销,不如去酒楼直接卖给那些买辣菜的小伙儿,或是撒暂*小贩帮着来卖。”
这二人办事牢靠,且若能销出去,往后宝珠自个儿也多项营生,思及此,宝珠又道,
“你们先带些去叫人尝尝,若是懂行的必定好推销,待有人订再来我这儿付钱拿蒜。”
王大与那刘四对视一眼,满脸感激,城内不似外头村里,没个田地出息,若寻不着活计一家子很快就要断炊,如今城内粮价翻了番,即便官家管控,也捺不住底下人阳奉阴违。
两个老实人实在没法子才想出这个路子来,现下宝珠不光出了主意,还肯叫二人先去卖再补账,这俩人更是感激万分,各自取了些糖蒜一个往内城一个往外城去了。
许是没了退路,刘四儿倒还好,家里人口多,嘴不甜连饭都不吃饱,王大在外头虽也谋了许多年营生,可多是做些苦力,叫他去卖糖蒜开始还有些面皮儿薄说不出口,想到家里米缸空空,只得硬着头皮推销。
那些常在酒楼的小伙儿撒暂都是人精,凡事尝过基本没有不订的,从早跑到晚,竟真订出去好几家。
王大心里清楚,他也没做什么,只是叫人尝尝,没成想人家竟真要,他心下想着到底还是占了宝珠的便宜,若非她这糖蒜腌的味道实在好,任他磨破嘴皮人家懒得看的。
看着是小生意,一日竟也能销出去不少呢,坛子里糖蒜越来越少,匣子里铜板越堆越高,这是门好营生,宝珠准备叫阿忠明年开春留一亩地出来专门种蒜。
趁天下雨,宝珠又买了几口坛子,从乡下老农那儿收了两大篮子蒜,准备多腌些。
宝珠跟阿秀还有宝瑢三人坐在檐下剥着蒜,雨落下来打在地上嘀嗒响。又听隔壁似乎有动静,宝珠正好奇,宝瑢比她更好奇,拍了拍围腰上的蒜皮,襻膊仍在身上挂着呢就出去瞧热闹了。
绕去外头没一会儿,就叫阿娘赶回来了。
“隔壁来了新租客呢!”宝瑢一脸惊奇。
自赵秀才搬走,隔壁已经空了两个多月了,现下才有人搬进来,阿娘总说定要看看租房人的人品,上回就说有人要搬来,也不知这次她能不能瞧得准。
正说着,就看自家门被推开了,阿娘身后站了个人,身形高大,站在阿娘身后露出头,宝珠原先还好奇是个什么样的租客呢,却原来是个熟人。
裴砚清站在徐氏身后,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徐氏挡了挡,避开了两边视线,又将门后靠着的笤帚拿出去,自个儿也闪身出去带上门。
徐氏确实是想找个靠谱的人将房租出去,寻了许久没想到正碰到这位裴大人来牙行赁房,因汴京水患一时空不出功夫来搬家,这便耽搁下来了,她也算与这位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别的不说,人是个好官,上回乞巧节那么快就逮住了那些拐子,人也不多弯弯绕绕。
正是想着他是好人,这才将房子留了许久。
这位裴大人似乎官务繁忙,定下租契人便走了,到天擦黑才有手底下的人帮忙将东西搬进屋,徐氏先前打听过,这位裴大人不是汴京本地人,自被官家点了去做了巡使以后,住的便是官署,如今在衙门里头立住脚这才搬出来。
宝珠几人正听得起劲儿,也不知徐氏从哪儿打听来这么些私事儿。
甄父今儿歇的早些,他偷跟大师傅学了几样北菜,正好今儿有功夫,打算回来叫家里几个先试试,一家人还没吃饭只等着他呢。
隔壁那位新来的租客敲了门,大郎开门问是什么事儿,只听这位裴大人拱了拱手,
“手底下人趁下值过后帮着搬了家,现下正饿着肚儿,闻得你家院儿里炖肉个个都馋的走不动道了,我听甄大伯是樊楼的灶厨,想劳甄大伯造一桌下饭的好菜好让底下弟兄们垫个肚儿。”
徐氏似乎很喜爱这位新来的租客,将甄大郎赶走,笑的脸都开了花,“家里菜蔬都有的,只管回去先歇歇,过一会儿我饭菜做好了我叫大郎送去。”
裴砚清递出两块碎银子,约莫五两多的样子,徐氏也不同他推辞,只问他拢共几个人。
“连带我有八个人。”
徐氏点了头,叫大郎去外头再打两壶酒来,甄父还不晓得徐氏替他接下一桌席面,正热火朝天炸着肘子,听徐氏一说,自家自然得往后稍稍,先紧着隔壁来。
寻常酒楼里菜名儿起的都好听,好似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家菜一样,实则不过也就是凡间菜换了奇离古怪的名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