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睡着了,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庭前树影已经不动声色东移了一个角度。
姥爷在看着无声电视,因为他认为没声音省电费,有时候叶满加一点声音姥爷就会训斥他浪费电字,但是大哥哥放出声音姥爷就不会说。
叶满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是外孙,比他的孙子多了一个“外”字,他永远隔着一层亲。
这也导致姥姥也只能看无声电视,姥姥不识字,所以只能看图画,大多数时候,姥姥都是盯着电视静静发呆,叶满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
他把轮椅翻了出来,推到门口,想要带姥姥出去,姥姥却又犯起了懒,她咬着一截儿榆树条,摇摇头,说:“不想出去咯。”
叶满觉得,现在姥姥和自己有一点像,她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进不去。
他觉得很难过,又着急。他想着,明明他就坐在姥姥面前,可为什么看她那么孤单,自己却找不到门进去抱抱她呢?
院子里比叶满小几岁的大树已经长得很高,茂密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响。
他和姥姥说一些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实在无聊,只能胡编乱造一些,比如把别人身上发生的得意事安在自己身上,比如说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去越野了,事实上他根本没去,姥姥听不懂“越野”,但是听见叶满说,就会努力集中注意力。
就像幼时,姥姥终于得闲的时候会陪在他身边,就这样坐着,跟他一起翻花绳。
现在轮到他不忙的时候陪着姥姥,可他已经离开家了,这样的机会一年没二三。
一直到太阳西斜,叶满给两个老人做了一桌子饭菜,两个人吃饭时是不交谈的,安静得要命,不再像二十年前,两个人常常争吵,姥爷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姥姥边哭边收拾。
人老去以后,真的没有意思。
叶满想,自己在变老之前就死去吧。
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心中没有一刻安宁,他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每一天都过得非常痛苦,他太累了。
回到家里,妈妈又在做饭。
三叔没走,正和爸爸闲聊,屋子里满是呛人的烟味儿。
叶满没进去,走到厨房帮妈妈干活儿。
妈妈正低着头,看上去有点没精神。
被烟熏得黢黑的墙壁、满地零碎的柴草,还有那一堆等着清洗的碗碟,这是妈妈每天要来的地方。
叶满心底涌起强烈的心疼,他想,还是告诉妈妈自己现在很有钱的事吧,她一定很开心。
“妈……”叶满小声问:“你怎么了?”
叶满妈妈一直低着头烧火,闻言也没抬起头来。
她这样明显是受了委屈。
叶满猜到这是来自谁,心底涌上一阵焦躁,他替妈妈刷起了碗,低低问:“他又发脾气了?”
“我就说不让他帮忙,显得他勤快似的,”妈妈压着嗓子,顾及面子不让屋里的客人听见,委屈地说:“每一次来人都这样,进来一趟又一趟,一遍遍催,在别人眼里好像他做了多大事似的,除了碍事什么也干不了。”
叶满:“……”
“我说不用他添柴火,让他出去,”妈妈愤愤地说:“他沉着脸就把他填进去的柴火又给抽出来了,仍在厨房里,烧了半截了,全是烟和火,我吓得赶紧用水浇灭了。”
叶满觉得特别窒息,导致他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他利索地刷着碗,低低说:“妈,你跟他离婚吧,好不好?”
“离婚?”妈妈笑了声:“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他也不像以前那样了,离婚我还怎么过日子?”
叶满:“我养你,你要是愿意就给你再找一个。”
妈妈:“唉,哪还有他这样的好人了?”
叶满就闭嘴不说话了。
有些人很矛盾,他既好又坏,他既没有责任感又能撑起一个家,他既暴戾又教导着孩子善良为人。
叶满进屋子里拔充电器,拔完就往门口走,闷着头,一声没吭。
爸爸在后面笑着叹了一句,颇无奈似的:“从小都让我溺爱坏了,也不知道叫人。”
爸爸一直认为叶满是被宠大的孩子,而且是极度溺爱环境下长大的,这和叶满的记忆大相径庭,他常常感到困惑,是否自己的记忆出过错误。
从里屋出来,大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是三叔家的女儿,叶满应该叫妹妹来着。
他和这个妹妹关系还算融洽,大概因为年轻人个性总是自由包容一点,虽然平时他们不联系,但见面还算亲近。
小姑娘进来就笑眯眯和叶满打了招呼,站在外间和他闲聊。
叶满勉强扬起笑,他并不高兴,他已经在家里待够了,他想要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待着。
叶满把手机充上电,准备继续帮妈妈忙,余光忽然扫见了什么。
叶满穿回来的衣服正放在他睡觉用的折叠床上,短袖、裤子,整整齐齐铺在上面,甚至不是叠起来的,全部平铺。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人瞬间被污染了一样,心脏表面附着上密密麻麻的病毒与细菌,裹得他觉得喘不过气。那些是他从冬城一路回来,在充满尿骚味的网约车上带回来的,而那不怎么干净的座椅上,可能会坐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许刚上过厕所、或许摸过什么脏东西……
最后都被自己粘上,带回家里。
他回来后把这些衣服扔到床底的篮子里,特意和屡次靠近它们、试图保存起来的妈妈说了至少三遍。
这些衣服很脏,不要碰到我的床。
这些衣服很脏,不要碰到我的床。
这些衣服很脏,不要碰到我的床。
叶满感到一种强烈的焦躁和恼怒,他甚至无法压抑下去,手抖的同时,他又感觉到了背痛。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放得好好的衣服不仅在床上,而且还铺得整整齐齐,把整张床污染得那样均匀。
“为什么?”叶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以一种极不满的语气说:“为什么从来不听我的话?”
妈妈茫然地看他。
叶满指着那些衣服,手在发抖:“为什么要把衣服放在床上?”
“哦哦,”妈妈满不在乎地说:“我怕给你弄脏了,就放床上了。”
“可是我已经说了,”叶满眼眶泛红,极力压抑:“我说过那些衣服非常脏。”
“一点也不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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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妈妈并不当回事:“多干净啊,都看不出来脏。”
叶满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够了!叶满,不要这样,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他扬声说:“我说过,那些很脏!”
“小哥……”堂妹担忧地叫了声。
而这一句话说完,叶满也终于注意到里屋门口站着的男人。
爸爸正瞪着他。
他泛黄的眼珠子上挑,很突出,像是要裂出来一样,极薄的嘴唇紧绷着,包裹着他黑色的牙,那牙正狠狠咬着。
他警告地看着叶满,嘴唇阖动几下,没出声儿。
叶满那一瞬间忽然涌上一股子强烈的怒火,明明只要自己闭上嘴,就可以无事发生,这也实在是件小事。
可是,怒火就像猛虎一样从他的魂魄里咆哮而出,他冷冰冰地回视那个干瘦的男人,开口道:“你看什么?”
“看你怎么了?”爸爸的火气更甚,咬牙切齿地教育:“你妈那么辛苦给你做饭,给你弄衣服,你什么态度?你学白上了!学校就这么教你的?”
那股子怒火就像正在用泵往里通氧一样,随着每一句话出口都更加浓烈。
叶满实在了解他,知道他的怒火是从刚刚他回家门叶满顶那句嘴开始燃烧的,而不是真的为妈妈说话。过去这么久,他因为这句话的怒气确实也该爆发了。
叶满冷笑道:“我学校教过我什么你不是知道?他们教我杀人!”
“你特么再说一句试试!”
碎了的杯子瓷片溅起,划伤了叶满手背,细长一条。
堂妹吓得尖叫起来。
紧接着,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出笼的恶狗一样,喘着粗气,凶猛地向叶满冲过来。
三叔连忙上来抱住他。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懂事啊?”妈妈在一旁,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叹,她向叶满翻着白眼,像是小时候每一次爸爸打叶满时那样,双手空空站在一边,不会拦,只会叹气,说着叶满的种种不是:“唉,都多大了?还不懂事,不就是一件衣裳吗?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要不你杀了我吧。”
叶满觉得整个人都麻木了。
堂妹实在受不了她火上浇油:“婶,你少说两句吧。”
“他懂什么事?书白读了!”爸爸说:“他同龄的孩子都结婚生子了,就他还干着个自己都吃不饱的活儿,废物!我怎么操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果然,他真的在看不起自己的工作,他说为自己骄傲都是假的。
三叔显然觉得叶满很不可理喻,劝道:“哎呀,别生气了,认命吧。”
认命?
叶满看了三叔一眼,忽然觉得特别好笑,这个家里,好像有谁的命更好似的。
那个人就要扑过来了,肢体的冲突和碰撞映入眼底,让叶满大脑发木,脸上涨得火辣辣,心脏不停发抖。
那种感觉太熟悉,几乎深刻入他的DNA里,那是恐惧。
伴着每一次夜晚入眠、每一粒米饭、每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那些记忆没有出错,叶满终于松了口气,意识到这个家还是原来的样子让他产生了一点诡异的安全感。
叶满身体僵硬地几乎动不了,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告诉自己,站着别动,否则你会被打得更狠。
但是他的怒火却从猛虎长成了大象,在巴掌打到之前他挥手拍开,掌心阵阵麻痛,他像是一个发怒的野象一样吼:“你才是废物!”
那一刻,叶满觉得,这个狭小的房子里有两只庞大猛兽正在进行生死较量。
男人的手指像钢钉一样尖锐地订在空气里,他指着叶满:“你都敢打爹骂娘了是吧?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