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不能先解释,不然显得很像推卸责任,跟夫人道歉,得先处理情绪,再摆明事实,最后再升华总结,方可圆满翻篇。
于是,他顺着月薄之的语气,满脸懊悔地说道:“我误入那等污秽之地,实在是我大错特错。还连累您这般如谪仙般的人物,也不得不踏入那腌臜贱地,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月薄之微微挑眉,目光审视地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重重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但我去之前,的的确确不知道那是青楼。我若知道了,就算姓霁的那厮用刀拿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去的!”
月薄之只是轻哼一声。
铁横秋接着说道:“我在那青楼里,当真什么都没干,也就是吃了些东西填填肚子。那地方鱼龙混杂,我不过是不小心闯进去,当时又饿得厉害,才吃了那么几口,别的啥事儿都没发生,您可得信我啊。”
月薄之依然不语。
但铁横秋已看出月薄之神色稍缓,便“唰”地一下举起三根手指,满脸急切,信誓旦旦地说道:“您若是不信我,我当下便立誓——”
“行了。”月薄之不耐烦地打断他,仿佛看腻了这场闹剧,“身为修道之人,赌咒发誓岂能如此儿戏。”
铁横秋也乐得收回这三根指天的手指头,对月薄之说:“说的也是,只要能得您的相信,谁管老天爷呢。”
月薄之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儿,又快速压下,依旧是那个刻板的清冷仙君样子。
铁横秋怕月薄之是不假,但爱他更是真的。
铁横秋觉得这十年纠葛,对他而言,既是困境,却也是机缘!
到底因为这份纠葛,以及那勤奋得有点儿太过头的蛊虫,铁横秋有了和月薄之亲近的契机。
铁横秋自感: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在不被他砍死的前提下,努力俘获他的心!
铁横秋瞅准时机就要献殷勤,趁势坐下来,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个冰魄莲蓬。
月薄之看见,眼神微凝:“哪儿来的这东西?”
“我在路边摊上看着的。”铁横秋笑着说,“想起您爱吃这个,就带回来了。”
说着,铁横秋已掰断茎秆,垂首处理起莲蓬。
他的动作相当熟练。
这也是当然的。
十年前,在百丈峰的那段日子里,他为月薄之剥过无数次这样的莲子。
一颗颗的,从他掌心滚落。
散落在金盏上,发出利落的叮咚声。
恰如当年。
盏里的冰魄莲子撞作一团,像心思一样转成漩涡。
铁横秋刚要再剥一粒,手腕就被扣住。
月薄之的手指修长却有力,迫得铁横秋五指并拢,刚离壳的莲子便从指缝间骨碌碌滚落。
“月——”铁横秋的声音未完,身体就被拉向月薄之的方向。
下一瞬间,二人面对面叠坐在官帽椅之上。
月薄之稳稳坐在官帽椅上,呼吸纹丝未乱。
铁横秋踉跄着跌坐下去,膝盖抵着月薄之腿侧,抬头正对上对方垂落的目光。
滚落的莲子在桌下静默无声。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月薄之衣襟上的清冷气息混着冰魄莲子的寒香,将铁横秋牢牢困在方寸之间。
铁横秋抬眸,看到月薄之银灰色的眼睛。
那双惯常冷漠的眸子,此刻却泛着欲色的涟漪,仿佛寒潭映月,晃得人眼晕。
他头一两回见的时候,真似天光乍现,让铁横秋心神失守,又爱又怕。
但现下却是一回生两回熟了,铁横秋竟是胆大包天地涌起笑意。
嘴唇即将贴近的刹那,铁横秋促狭心起。
他把一枚莲子放到了即将碰触自己的唇边。
“我可剥得很辛苦的。”铁横秋低声说,“夫人。”
莲子尖顶着那抹淡色唇瓣,像是叩门一样,把那张总是紧抿的嘴唇敲开。
珍珠白的牙关打开,慢慢扣紧,却不只是咬下那枚冰魄莲子,还有某只不安分的手指。
铁横秋指尖蓦地一痛,倒抽着气要抽手,月薄之却先松了牙关。
铁横秋垂头,看见指尖残留着牙印,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再抬眼时,月薄之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碎莲子,随着喉结滚动,吞吃入腹。
这神态倒是怡然。
他真的该以为月薄之此刻,心底无风,眼底无波……
如果不是铁横秋坐在他身上,能最直观地感受到那份硬挺的炽热。
“是不是蛊毒又发作了?”铁横秋好似担忧地蹙起眉心,膝头似有意无意蹭过月薄之大腿。
月薄之瞳孔里银灰愈深,掌心忽地扣住那乱动的膝头。
铁横秋下意识要挣动,对方的手掌却已顺着膝弯内侧的软肉滑了上去。
月薄之手臂发力,将铁横秋的腿弯托举而起,稳稳搭在雕花扶手的弧面上。
官帽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窗棂外,光影移换。
转眼到了晚间。
铁横秋伏在床上,盖着一层锦被。
他迷糊中一翻身,被子滑落半截,露出肩头几道新鲜的红痕,在昏暗中泛着浅淡的红。
月薄之眼见,正要伸手去替他拉一拉被子。
这时候,铁横秋睫毛颤动,便是要醒过来了。
月薄之倏地收回手,任那抹绛红又隐进昏暗里。
铁横秋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月薄之雪白的背影。
铁横秋眨眨眼,扶着酸软的腰肢坐直,见月薄之仍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新鲜莲子。
铁横秋揉了揉肩膀,心想:怎么我一副身体被掏空了的样子,他倒还是那么正襟危坐肃然清冷啊?
到底谁才是中了蛊的病人!
月薄之忽将剥好的莲子推过来:“醒了就用些。”
看着金盏里的莲子,铁横秋眼睛蓦地睁大:“我?我吃吗?”
他看着月薄之指尖沾着的绿意,心里一动:我吃月薄之亲手剥的莲子?
月薄之让我吃他亲手剥的莲子?
他的心咚咚跳:“合适吗?”
“合适。”月薄之看着铁横秋发红的脸,“你这身体,再不补一补,怕也难熬到大比那日。”
铁横秋一下愣住了,明白过来:……他那是把我当驴使,现在是给我吃点草料。
是这个意思吗?
明白过来后,铁横秋反正放心了。
他满脸受宠若惊地拿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入口是清苦,回味是甘甜。
偷眼觑向月薄之,正见他垂眸剥着新莲,广袖滑落半截,露出皓白的手腕。
铁横秋含着莲子,胸腔里泛起细密的痒:刚才缠情蛊发作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坐在那张椅子上,任他攀着脖颈胡闹。
他偷眼看了一眼月薄之,心里又自顾自缠绵起来:他对我还是有些不同的。
看来这个仗着缠情蛊与他纠缠不清的策略还是对的?
他现在知道我不是怀有恶意的魔修,又见我这么乖巧伶俐,加点儿肌肤之亲的催化,就算不爱我,也多少会有点儿不一样吧。
想着这些,铁横秋的心又得意起来。
指尖抚过肩头未消的红痕,他悄悄把身子往月薄之旁边挪了挪。
月薄之依旧垂眸剥着莲子,就像是没察觉到他得寸进尺的亲近。
月薄之状若随意地开口:“你到那流觞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和我说一遍。”
铁横秋老老实实地,从出门寻夜知闻讲起,一直讲到把玉简捏碎。
月薄之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上,连个眼神都没给铁横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实际上,铁横秋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听得真真切切,有时候还会就某些细节提出疑问。
铁横秋也都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一一作答。
话讲完了,铁横秋心里头那股子好奇劲儿又冒了出来,开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霁难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大概是爱凑热闹吧。”月薄之随口应道。
铁横秋倒也不奇怪:这个霁难逢的确就是一副爱看乐子、哪儿热闹往哪儿钻的德行。
却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打破这一刻的静默。
铁横秋下意识拉起被子盖住肩膀,露出狐疑的眼神,这模样落在月薄之眼里,像是从洞窟里探出头的兔子。
月薄之垂眸望他,广袖轻扬,床幔便如雾般垂落下来,将床上铁横秋的身姿完全掩住。
随后,他便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霁难逢。
霁难逢朗声笑道:“你们完事了没?何公子那儿催我们去吃饭呢。”
听到霁难逢的声音,铁横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霁难逢,怪不得他都跑到门口了,我却一点儿动静也察觉不了。
看来,自己和他在修为境界上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