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雪退后一步,侍女很有眼色地退下,江寄雪转身对君临境行礼道,“灵玑拜见大殿下。”
第87章
君临城伸手扶起江寄雪,“少君不必多礼,这段时间东府发生了好多事,我听闻少君因连山大人离世,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去登门拜访,但少君当时正沉湎于亲人离世的悲痛中,或许没什么印象,不过逝者已矣,少君还是应该保重自身,像灵玑少君这样年轻有为的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本殿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结交。”
很标准的客套话,江寄雪也很标准地回礼,“承蒙殿下青眼,灵玑深感惶恐。”
君临城接着道,“前些天,父皇私下询问我关于东圣府继任府君的事宜,我便向父皇进言,灵玑少君你十五岁便入天相境,是大邺百年不遇的人才,虽然四府少有子承父位的先例,但像少君这样不世出的人才,如果也以常人视之,使明珠蒙尘,就太可惜了,如果父皇能够采纳我的谏言,日后若能和少君同朝而治,我深感荣幸。”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君临城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大老板亲自发offer,可以说给了江寄雪天大的面子,那么他也应该礼尚往来。
江寄雪立刻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要为君临城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啊……这么演好像有点太过了,所以他收了一点,只是神情克制中带着点按耐不住的雀跃,道,“寄雪深感有负此恩……心怀愧疚不知何以为报。”
君临城咳了一声正经道,“少君何必有愧,以灵玑少君这样年纪,能有这等修为的天下少有,四府中如今更是无人能及,我最钦佩欣赏的就是你,东府本应为四府之首,唉,子不言父过,我原本不应该说这种话,可父皇太过轻视东府,如果是我的话,必定尊东圣府为四府之首,只可惜……”
君临城说到最后,只一味叹气。
江寄雪很识趣地地问,“殿下何故唉声叹气”
君临城顺坡下驴,“如今父皇久病卧床已经一年有余,却迟迟无诏明言储君人选,如今昭贵妃日日侍疾在侧,父皇那么宠爱她,病危之际若有诏令,我担心,不知能否遵循圣心本意啊。”
江寄雪闻言,立刻面露不忿之色,“储君关乎国本,乃是国之大事,岂可儿戏?殿下贤德之名朝野皆知,昭贵妃怎能以私人亲疏远近妄加干涉立储之事!此举当把社稷至于何处?”
对于江寄雪的表现,君临城很满意很高兴,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问道,“那灵玑少君认为江山社稷应交托于谁最合适呢?”
江寄雪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是一副认真诚恳的样子,“家父在世时曾说过,当今诸皇子中,七殿下君临州虽聪慧过人却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十五殿下君临境为人阴沉又出身低微不通政事,唯有大殿下德才兼备政绩贤能又有爱民之心堪为人君,寄雪常受父亲教导,深以为然。”
早些年,在决定选君临境做江寄雪徒弟的时候,江大海的确评价过皇帝的这三个皇子,不过他的的原话是,“七殿下君临州空有些小聪明,看着精明伶俐但性子随了昭贵妃,阴柔奸狡心胸狭隘,以后必定不会是个从流纳谏的明君,臣子面对他只会战战兢兢,不敢直言,又怎么会有建树呢?”
然后又说君临境,“十五殿下君临境出身低微少人教导对政局事务都太生疏,于人情政务一窍不通,虽然看起来阴沉有城府,但他这样的出身一旦得势必定阴狠乖僻,社稷之君需要胸怀广大,目光长远,他显然不是块为君的好材料,你只在御术上指点他即可,如果他有别的心思,不要理会。”
而对君临城的评价是,“大皇子贤德之名远播,满口仁义道德却并没有把百姓放在眼里,只会沉浸在穆家为他制造的虚假的颂声里,表面温和儒雅,实则轻狂自大,志大才疏又好大喜功,只会做些表面看着光鲜但于百姓无益的事,唉……没一个好苗,都没我这两个儿子好,博学多闻机敏持重,办事妥帖又沉稳又果决……”
当时江墨行和江寄雪被江大海带着亲爹滤镜一通猛夸,兄弟俩都红着脸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
不过君临城当然没机会知道江大海的原话,他听了江寄雪夸赞自己的话,顿时又安心不少,觉得江寄雪已经被自己十拿九稳地收到麾下,就有点拿腔拿调起来。
毕竟作为君主要恩威并施嘛,他那套帝王心术还是要用一用的,“连山府君能有这样通透的见识,还能教导出来你这样的儿子,不愧是我大邺干臣!倘若父皇身有不测,遗诏有异,还望灵玑少君能随本殿匡正社稷,扶正君位,如今西策府新上任的神照府君已经言明,若到非常之时,会襄助本殿,今又得灵玑少君此言,大事可成!到时候以北庭府为首,我们三府同进退。”
不是东圣府为首吗?画完的饼还能收回去?
江寄雪义正言辞地道,“大殿下本就是众望所归,如有宵小之辈霍乱朝纲,以私利窃国,匡正社稷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双方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两人又客套两句,便一前一后回了宴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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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府的乔迁宴结束后,江寄雪和君临境一起坐上回东府的马车。
宽大豪华的马车里,师徒二人并排坐在一起,江寄雪把头倚在君临境肩头,脸色苍白,神色疲惫地瞌着眼。
君临境知道他最近内伤未愈,所以特别容易累,抱着他虚弱的身体,让江寄雪横躺在他臂弯里问道,“困了吗?怎么累成这样?”
江寄雪把脸埋在他胳膊间,道,“这世上最累的事,就是跟讨厌的人装朋友。”
君临境一手捏着他后颈揉了揉,江寄雪眉头舒展开,看样子被他揉得很舒服,“君临城已经在拉拢东西二府,看来他坐不住了,或许是最近京城太动荡,让他看到了机会,我觉得,他大概没耐心等着老皇帝自己闭眼,就已经做好子承父位的准备了。”
君临境问,“那我应该做什么?”
江寄雪懒懒地掀开眼,“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时候,尽量让所有人都忽视掉你,就是你最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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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乔迁宴结束后当晚,邺都城竟然下了一夜大雪,原本已经有入春迹象的天气又冷了下来。
鹅毛一样大的雪片寂寂无声地下了一整夜,雪越积越厚,外面安静极了,君临境抱着江寄雪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推窗一看,一股狂风裹着雪粒迎面吹来,他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君临境精神一震,开心地转身走到床边,扑上去抱住江寄雪想要叫醒他,“师尊快醒醒,下雪啦。”
可江寄雪太困了,闭着眼睛根本不想醒,君临境用被子把正在熟睡着的江寄雪一卷,直接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走到窗边。
冷风一吹,江寄雪瞬间清醒过来,他一缕发丝垂在寝被外面,被寒风吹起,面色被屋里热气熏得暖洋洋的,睁眼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也面露喜色,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君临境,“放我下来。”
君临境没听他的,抱着他来到月洞窗外的露台,把江寄雪放在栏杆上。
轻盈柔软的雪片还在纷纷狂舞般落下,从绿野阁三层往外看出去,远处的楼阁高塔覆着一层白,细雪被风吹得烟雾一样弥漫在整座邺都城上空,一早起来看到这样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江寄雪睫毛上沾着两片雪花,呆呆望着远处,君临境低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就是有点冷,开心吗?”
江寄雪点点头,把目光从远处拉回来,抬眼看向君临境,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仰目光下移,示意君临境吻他,两人冰凉的嘴唇贴在一起,瞬间被彼此口鼻间的温热的鼻息暖热。
他们接了一个绵长而甜蜜的吻。
江寄雪把头枕在君临境肩上,细细喘了一会儿,突然道,“君临境,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君临境有点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当然。”
江寄雪又问,“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吗?没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了,对吧?”
君临境,“……”
江寄雪没得到回答,抬起头面带急迫地看着他,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他失落地垂下眼,忍不住露出伤心的神色。
君临境有点慌,“当然,我只是奇怪师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寄雪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道,“如果我愿意放弃复仇,你愿不愿意放弃皇位,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君临境担心地看着他,“为什么?”
江寄雪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好害怕,好像每次我感到很开心的时候,都会失去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所以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的人,离开所有危险。”
君临境把江寄雪紧紧抱在怀里,摸着江寄雪的脑袋,“我不愿意。”
他感觉怀里江寄雪的身体明显一僵。
君临境接着道,“如果这样,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不想你一直活在仇恨里,师尊,你相信我,只要我有机会,我会把这个天下,变得比你想象中更好。”
江寄雪把脸埋在君临境胸前,默默淌下一滴泪,他知道,在君临境心里,有一件比他更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做。
第88章
西府乔迁宴结束后的第三天,宫里突然传来密旨,宣江寄雪夤夜进宫面圣。
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还没融尽,紫宸殿的九脊重檐在夜色中勾勒出墨色的轮廓,月光将大殿前的七十二道青玉阶照得如同铺满碎银,阶下两尊铜獬豸还积着寸许厚的雪冠,长阶尽头两扇朱漆木门紧闭着。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穿过玄武大街,悄悄滑进了宫门,而江寄雪这次要面对的人,就没有大皇子那么好糊弄了。
他被一个内监引着,步上玉阶,来到朱漆大门外。
沉重的朱漆大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大殿内温暖的气息顿时涌出来,熏笼里的沉香混着药香,几十只连枝铜雀灯照得满殿通明,望过去空旷又明亮。
“咳咳......咳咳咳......”
大殿之后几重明黄幔帐,从最里面传来一连串沉沉的咳声。
“灵玑大人,请。”
江寄雪垂着头,走进殿中,被殿里另一个内监继续引着朝里走,绕过两道屏风,脚便陷进厚软的长绒地毯,没了半点声响。
在离尽头那道明黄色帐幔十余步时,内监停住了脚步,江寄雪发现,在自己两步远的地方,还跪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红色的一品府君袍,虽然他把头低低嗑在地毯上,但江寄雪还是凭这身衣服认出了他,他是新上任的西策府神照府君——袁枚。
江寄雪从善如流地跟着跪下,和袁枚一样把头低低伏在地毯上,“臣,东圣府灵玑,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咳咳......”
明黄色的帐幔中伸出一截腕骨,苍白孱弱,“圣躬不安……”
帐幔两侧的内监把帐幔挑起,中间龙床上一袭明黄寝被,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面色苍白,长着一双狭长凤眼的男人正斜倚在厚厚的明黄色大迎枕上,目光锐利地扫向十步外跪在地上的两个身影。
江寄雪头垂在地,声音闷闷的,“臣惶恐。”
君圣禧道,“朕也惶恐,京城四府中,北府负责内城守备,西府负责外城巡防,东府三千精锐龙卫原本由连山统御,直属御前,如今他突然暴死,你叫寄雪是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江寄雪抬起头,垂眼看着面前的地毯纹路,面色平静,殿中烛火摇映,照着他那双紫色的异瞳,和俊美无俦的面容。
“早就听闻连山的小儿子面貌姝异,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听说,你昨天在西府的乔迁宴上,私下会见了大皇子?”
“……是。”
江寄雪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似乎因为自己和大皇子君临城的会面被皇帝发现而感到震惊和畏惧。
君圣禧慢悠悠地又问,“大殿下和你谈了些什么?”
江寄雪肩膀瑟缩了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手肘伏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有罪……不该妄议储位……”
飘着浓重香料和药香的大殿里一时沉默,落针可闻,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之中,似乎蔓延着一种可以摧垮人心的杀意,如万钧之重压在人的头顶,江寄雪在这种刻意制造的威压下越发惶恐不安,跪在地上的身体竟然瑟瑟发起抖来。
良久,君圣禧似乎终于享受够了这种身为上位者轻易掌握别人生死荣辱,所能制造出来特有的威压,换了一种口气温声道,“别害怕,朕又没说要治你的罪,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晚召你入宫吗?”
江寄雪,“臣不知。”
君圣禧又咳了一阵,才沙哑地道,“东府太重要了,府君之位不能久悬,我想让你来坐这个位置,你意下如何?”
江寄雪吓得噤声,沉默片刻又道,“臣何德何能?”
君圣禧道,“四府中子承父位,你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二个,此中荣宠,你心里应该明白,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父亲,我听说过你,十五岁便突破天相境,实在罕有。”
江寄雪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声音又激动又雀跃,“能得陛下此言,臣惭愧。”
君圣禧接着道,“原本觉得你年纪尚小,又有父兄掌管东圣府,想着你本就有少君的职衔,多历练几年,对政务和人事会更熟悉,办起事来也会更老练,到时候再提拔也不晚,可没想到,你父亲竟然……东圣府交给别人我是不放心的,你年纪小,想必朝野会有些议论,你不必在意,朕会明旨进封,无论谁议论,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
江寄雪因为君圣禧的这段抛心置腹的话受到安抚,他伏在地毯上,沉默了一瞬,才哽咽着道,“陛下如此为臣着想,臣万死不能报圣恩之万一……”
君圣禧对自己这番说辞和所达到的效果简直满意得要死,于是耐心等江寄雪平静下来,才接着道,“你们二位,都是朕看好的人,朕的病已经不会再有转圜了,临终前,只有一件事不能安心。”
江寄雪和袁枚都跪在龙塌前,静静听君圣禧接着说,“那就是储君之位,穆家势大,大皇子虽然声名在外,却并不是朕心里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何况他有穆家的支持,即使你们扶持他,待他登极之后,首功也必然是穆家,不如选七皇子……他母族在朝中无根基,登基后朝中必然要有信得过的人,二位若辅佐七皇子,岂不是更明智的选择。”
江寄雪和袁枚都低头称是,顺便表表衷心,“储君之位本就应该圣心独裁,吾等不敢有异心,必定为七皇子扫清障碍,死不旋踵。”
君圣禧今晚夜召二人进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吩咐人把传位诏书交给江寄雪,又珍重地嘱咐一番,商议好于君圣禧过世后,如果大皇子君临城胆敢忤逆圣旨,意图谋逆篡位的话,江寄雪就可以拿着这纸诏书,联合西策府和南宁府共诛逆贼。
吩咐完这些,君圣禧终于长舒一口气,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闭上眼睛,摆摆手命人合上床帐,“今夜之事务必要密,我已经安排好了城禁,没人会知道你们今天进过宫,退下吧。”
江寄雪和袁枚拜别君圣禧,一起退出紫宸殿,两人都各怀心事,一路默默无声,一直出了殿门,袁枚转头正想和江寄雪说什么,却突然瞟到一个小内监朝二人走来,于是赶紧低头闭嘴。
小内监向二人行礼,然后对江寄雪道,“灵玑大人,七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