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山顺着拥抱而来的力道贴上去,双手环在水气未散的项背上,因笑的震颤,双臂挂了几次才挂住,让这个迟了很多年的拥抱终于变得完满。
然而两人的笑声俱是停不下来,这个拥抱又变成互相的支撑,撑住他们笑软的身躯,不至倒地不起。
约是过分的快活,他们彼此都忘了自己并不是人,大可随便使些小技,让他们能够更体面些——他们记不起这些,只有纯然的快活充斥脑海,对方笑没了的眼睛让他们又升起更浓烈的笑意,于是便抱在一起摇摇又晃晃,投在地上浑然一体的影子也跟着摇来荡去,神似一尊傻兮兮怪兮兮的不倒翁。
摇晃的“不倒翁”终于停歇时,他们脸上俱是红扑扑,额头冒着汗,眼圈泛着红晕,泪水欲坠不坠,气息短促,头晕目眩。
放纵大笑其实是一桩颇辛劳的体力活,过于激亢的情绪使脑中空空如也,以至于伊珏衣裳懒得再披,正大光明遛着“换了个物种也无甚变化的”物什,将人拖到床榻上脱了鞋袜往被子里一塞,紧接着自己也跟着躺进去,锦被一裹,吁了好长一口气:“缓缓,再笑下去命要没了。”
白玉山仍旧在笑,只是没有先前癫狂,偶尔才发出忍不住地短促气音,听得伊珏又弯起眼,将人捞在胸前抚背顺气,又顺手剥了他半湿的外袍丢到脚踏上,还抬手熄了屋里过于明亮的灯烛,最后放下悬着香丸的床幔,一串事务做下来,黑不见指的幔帐里只能听见短促的呼吸,闻见淡淡的洛水沉香。
香丸在银制的镂花铜铃里散的慢极了,浅浅的香息伴着耳畔的呼吸声交迭缠绕,使人困乏袭来,呼吸徐缓,伊珏将白玉山转过身从背后拥住,两人默契地调整好睡姿,连交缠的长发都摆弄到不会蹭到对方眼鼻的位置,而后如很多很多年前一样阖上眼。
似梦似醒间,伊珏仿佛听见枕边人在轻声嘀咕:“寝衣。”
伊珏眼皮都未睁开,同从前一样混不吝地骗他:“穿了,快睡。”
被骗的人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在拥着自己的光滑的手臂上划了两下,嘟囔着骂:“骗子。”
骗子骗人既不心虚也不需要理由,骗了便骗了,被戳破也不在乎,反将自己的脸埋进受害者的后颈处得意地哼笑一嗓子算是应下那句“骗子”,他理直气壮地让白玉山也跟着哼笑一声,噙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堕入梦乡。
第七十七章
天未亮,前院不知哪位大孝子摸着黑就开始劈柴,粗木一分为二又为四,滚落在地上摔出扰人清梦的响。
伊珏被吵醒后微微掀开眼皮,帷帐覆盖的床榻里昏天黑地,黑暗中他本能地动了动手臂,怀里过于熨帖的身躯让他瞬间模糊了年岁,将人往怀里紧了紧,懵懵地嘀咕,“哪的动静?今儿有大朝会?没人掌灯?”
于厚重的床帐笼盖的黑暗中醒来,怀里有着熟悉的妥帖睡姿,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对他而言过于熟稔,使他不知今夕地混淆了光阴,连带着枕边人也被他嘀咕着迷糊地醒过来,虽隐约觉得不太对,却被嘀咕声带走了大半个脑子,眼未眼开,嘴便跟着他一起稀里糊涂地唤:“来人,掌灯!”
喊完两人闭着眼等了片刻,自是无人小心翼翼地进来掌灯,也没有更多脚步声靠近。
他们终于忆起自己身在何处,才想起这世上再无有需要唤人进屋伺候的赵景铄和沈珏。
再不需要每天赶在星月未落的时刻起床,匆匆洗漱垫些食物就要去朝堂上听吵架,没有批不完的奏章,自然也不会再有层出不穷的劳神事。
两人恍然地松弛下来。
院子里劈柴的声音愈发地有了韵律,刷刷两下,接着便是四瓣木头滚下地,再来刷刷刷三下,六瓣木头滚下去的声音要轻一点——还是很吵。
“是沈杞?”白玉山哼着嗓子问。
伊珏扯起被子将自己和他一起连头都盖住,笼的严严实实,“不管他,继续睡。”
劈柴声声声不停,木头滚滚滚不休,被窝里伊珏的眼睛闭紧又睁开。他给自己顺了顺气,正月十五还远,未出年节,不打孩子。
白玉山也嫌吵,翻了个身小声道:
“你这辈子姓伊。”
他使坏地怂恿,既然都不是一个姓氏了,自然可以打,随便打,大年初二天没亮就闹人的子孙不要也罢。
伊珏觉得大有道理,然而却懒得动弹,天光未启,床褥这样地软,被子里又暖又舒适,且有美入怀,他作甚要跳起来,离了温柔乡就为打一个不懂事的小辈,不合算。
他不做不合算的事,因而抱着怀中美人不肯撒手,还将自己往上贴了贴,咕哝着:“天还没亮便算夜里,做点夜里该做的事不比起来打孩子快活?”
昏黑的帷帐,小小的被窝,四肢交缠,呼吸相贴,他们有过最亲密的日子,彼此也不生疏,实在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爬起来只为打个孩子。
可是又哪有孩子大早上起来劈柴生火,长辈在屋子里快活的道理。
他们俩岁数加在一起,真要做这样的事,为老不尊四个字便不太够用,当面被唾一句“老不修”都要任由唾面自干。
所以白玉山闻言笑了一声,紧接着曲起腿,一脚便将他从帷帐里踹了出去:
“既然不打那就该起了。”
伊珏卷着床帐跌在脚踏上,伸手抓住那截没来得及收回的脚踝,掌中捏了捏,好歹这辈子有了变化,被踹下床的理由无关朝政和年老,他便愉悦地从脚踏上爬起身,攥着那截脚踝慢悠悠地向上推进,嘴上一本正经:“那你总要给我一套衣裳。”
衣裳一堆便堆满了床榻,丝绸锦绣,流水一样从盛不下的床榻滑落到脚踏上,几乎能将伊珏整个人埋起来那样的多,不够妖精漫长岁月里的换洗,也足够他年节里一个时辰换三套衣。
伊珏被埋了个兜头盖脸,也顾不上继续揩油,随便抓了一件披上起身掌灯,借着烛光打量那堆衣裳,从里到外的衣随便拿起一件都鲜花着锦地绣着枝蔓,连贴身的里衣都要在衣摆处藏掖春色,他看了看抓在手中的这件里衣,花朵却是棠棣,于是笑的意味深长:“‘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又拉长了嗓子,混不要脸地:“山兄,什么时候可怜可怜弟弟?”
一星烛火并不明亮,白玉山侧躺在枕上,听他唤“山兄”,听他不要脸。
明明隔了那么长的光阴,他们又有那样多的往事还未曾坦言,在此前设想里,白玉山想过他们再见时或会有怎样的场景,会怎么去说,又要怎样去面对,他有过无数想象,却从来也没想过会这般,一觉醒来看他胡乱披了件衣裳,掌着灯耍浑。
然而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从越来越弯的眉眼,从越抬越高的唇角上泄出来,像是从相识以来从未分离过,他还是他,妖精也还是那个妖精,之前所有波与折不过是大梦一场,而今梦醒,眼前才是真实。
白玉山学他拉长了嗓音,声音轻极了,含着酣梦未醒的哑意:“弟弟,不疼阿兄了么?”
尾音悠悠,像是从鼻腔里嗔出的一丝颤音,惹的烛火都跟着晃了晃,伊珏若是个憨货,此时便要顺着话意熄灯,趁着天光还未大亮,好好地上前“疼一疼”他山兄,可他实在没那样憨傻。
烛光照不清晰的阴影里,白玉山枕着半张脸直勾勾地望着他,橘色火光在满含笑意的眼底耀来跃去,擎等着他扑过去再踹一脚送他下床——实在是相伴太多年,彼此一对眼都能估量出对方肚子里翻腾的坏水,伊珏惋惜地叹了口气,将绣着棠棣花的里衣老实裹上身,系着带子回他:
“自然疼你,大清早不闹你。”
院子里发出劈柴噪音的沈杞已经去了厨房,柴火在炉灶里被点燃,火苗舔着锅底,烧出洗漱的热水。他刚打了热水回房洗漱完,长平也披头散发打着呵欠走了进来。
两人一打照面,长平愣住,没想到这家里还有人起的比她早,再一看厨灶上热水都已经烧好,顿时感动:“我居然有现成的热水用了?”
沈杞也颇为感动:“这段时间都是你伺候他们?”
长平压了压激动的内心,斟酌着用词,不失谨慎地道:“伺候谈不上,缺什么在家里喊一嗓子就会出现,但我家务做的不差。”
沈杞很懂,上面两位都是祖宗,小辈子孙自然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了,能不麻烦他们尽量不麻烦,需要热水自己去井里打,去生火烧,先前看长平坐在灶膛前给大鹅烧火拔毛,姿势熟练的很,想来劈柴担水也不生疏,于是问:“朝食你做还是我做?”
长平说:“我先去洗漱,待会一起做?”
沈杞自然答应。
长平舀了热水端着木盆回房洗漱,纵然现在有了两个小木童能帮忙做事,她也习惯了自己动手。
洗漱完她又给自己梳了个双丫髻,从一开始只会给自己扎个辫子,到现在已经能抬手快速折腾出花样,长进不可谓不大,厨房还有人在等着做饭,她没有选择太繁琐的珠钗,只绑了红绳,红绳下面挂着两只金铃铛。
年节里要穿鲜亮衣裳,她穿着大红的袄裙,踏着同样颜色的小皮靴,脚步轻快,金色的铃铛在耳边荡来荡去,清凌凌地脆响让人听见便觉得快乐。
从前走到哪都有人环绕身侧,渴了抬手有蜜饮,饿了张嘴有珍馐,梳洗都不用自己动手,顶多跟着先生捻针线,执笔墨,最累也不过学舞多流些汗,可练完躺进汤池里便有医女给她揉按酸痛的骨肉,从来也不觉得人活一天下来有那样多的琐事繁忙,喝茶要先烧水,烧水要先劈柴生火,连吃饭都要从择菜洗菜开始准备……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水泡,破了皮又重新长好,新肉再磨成老皮,更迭中不知不觉就会了许多东西,也隐约明白为何大多人一生碌碌,因为时光短暂,而很多很多人仅仅吃一口粮,都要从锄地播种开始。
好在她不用如此艰辛,偶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便能让长辈们满意,如今又有人来分担这些琐事,长平快乐的像朵大红云,一路轻飘飘地跃进了厨房。
沈杞掌厨,长平洗菜烧火,主厨让大火她就添柴,让小火她就抽柴,两人配合堪称默契地做好了朝食,一锅鸡丝粥,小菜两份,凉菜两份,又将昨天剩下的炸丸子回锅一热,托盘一装,两人外加一把终于睡醒的长剑,端着托着就去了堂屋。
清净小院从铃铛叮铃就开始热闹,白玉山同伊珏耳力都过于灵敏,伴着厨房里切切洗洗的声音将床榻上堆叠的衣物折起收好,方才各自洗漱着裳。
穿着齐整的伊珏束起长发,一身玄色衣袍上金丝银线的暗纹缀着繁花和流云,隆景与光华于一身。他推开窗让光线落进来,湛蓝的天空和雪白流云也只轻轻扫过,便转回身,腰佩轻叩的琳琅声中,他的视线落在正低头束腰的白玉山身上。
白发的人一身朱衣,浓艳的色泽和花团锦簇的纹绣压不住他的华美,垂下的长长眼睫微微颤动,正专注地扣着带钩。
玉钩莹润,却不及他指尖颜色惑人,使旁观的人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为他着衣系带,为他梳发戴冠。
为他提履,为他握刀,为他三拜九叩,呼万寿无疆。
而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又一个天光朗朗里,他站在天之下,地之上,再一次上前蹲身,为他系好带钩,挂上美玉,整理襟口,抚平皱褶,笑叹:
“累你久等。”
第七十八章
举着托盘的手仅仅是一个院落的距离就被寒凉的空气冻到逐渐僵木,长平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赶着,走快些便能去堂屋里暖一暖,她脚步加快,耳侧挂着的两颗金铃铛也跟着摇出急促的响,像是在提醒正屋里两个人不要再磨蹭下去。
白玉山拉着伊珏走到堂厅落座,赶在小辈们还未来之前,想了很久的回应方才脱出口:
“我既等到了,如何能算久等。”
所谓久等,是赵景铄在陵寝里徘徊游荡,灯油尚未熬干便熄灭,一缸缸备好的油脂尚未用完,他便化作了灰。
所谓久等,是天上的南衡丢在赵景铄身上的那个小小的法术,在他臆想中会赠送给小妖精的一段惊与喜,一个连他自己都等到忘记的小小伎俩,经年累月地候着应该来此的小妖精轻轻碰触,白骨也能瞬间丰沛,变出风华正好的人,同久寻的小妖精道一声“辛苦”。
他们都曾久等,所等却迟迟未至。
白玉山想着自己从化作山那天始,他就有了一块无需等候便揣在心口的小石头。
他实也算不上久等。
这世间只要等到了,都不算久等。
且他这一生注定生命漫长,对比他漫长生命,伊珏着实未让他等太久,便是还未有记忆时,石头精纵然心绪复杂也从未提出离去,之后仿佛怕他等的太着急,再不甘愿也仍旧找回了记忆。
因此白玉山很认真地看着伊珏,郑重地重复:“不算久等。”
伊珏便微微一笑,梨涡浅浅。
“忘了装食盒。”
走在前面的沈杞方才想起这天气再好的菜肴也不适合托盘一摆就走,后悔道:
“这一路过去都凉了。”
长平头也不抬地回应:“放心,只要不是我们凉了,祖宗们都能暖的回来。”
苏栗用剑身托着一罐最容易洒的热粥飘在他们身侧,闻言嘿笑一声:“兴许我们凉了也能暖回来呢。”
到了正屋门前,沈杞端着木盘小心地跨过门槛,甫一抬头整个人便停了下来,长平跟在后方被堵在门口,又冻又莫名其妙,手脱不开,便用脑门在后头顶了顶他的脊背催促:
“快进呀。”
铃铛被晃出连绵不断的清音,似什么摄魂铃音般摇的沈杞恍恍惚惚,梦游般抬起另一只腿跨进了屋。
长平来时懒得披狐裘,身上只有一件薄袄,恰这一路又刮起了北风,冻的狠了也顾不得礼数,伸着脖子故技重施地用脑门将他顶到一旁,赶紧从门缝钻了进去,因还要护住手上托盘,便一直低着头没顾得上抬眼。
直到跟着她挤进门的苏栗整个剑身歪斜,仿佛崴了脚地将托举的粥罐打翻在地,她才在汤水四溅的混乱里终于抬头往正堂的桌前看了一眼。
两个人各自坐在桌前,左边的人白发朱衣,束着发冠,明明是看热闹也坐的端正,右边那个却坐的不太正经,斜斜地倚在椅背上,正望着他们好整以暇地笑着,笑出了脸颊两侧熟悉到吓人的梨涡。
长平手上抖的险些托不住木盘,冻僵的手指在倏然转暖的屋里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痒,她张嘴轻轻地吸了口气,嘴里发出梦呓般含糊的音,不知在问哪个:
“这……往后,不能一起骑猪了?”
沈杞被身边小姑娘的惊世一问硬是拉回了半条魂,幽幽地歪头:
“你们还一起骑猪哩?”
“啊……”小姑娘语气飘飘,像是喝了一缸假酒,一脸迷惘地瞪大眼睛看着坐在椅子上梨涡越笑越深的熟悉又陌生的人,莫名红了眼圈,开始吸鼻子:
“往后没人陪我骑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