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命管家将人带来别院。
不一会儿,兰努尔站在门外,“民女无意叨扰,还请大人海涵。”
隔着门扉,纪宁看着那人手里抱着包袱,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我近来染了风寒,就不请姑娘入内吃茶了。”
闻言,兰努尔担忧道:“大人如今可有好转?民女那儿有几味治风寒极好的药,大人如有需要,民女回去取来。”
“多谢。不必了。”纪宁谢绝她的好意,曲肘撑住枕头,将身子往上支了支,“姑娘来有何事?”
兰努尔晃晃手里包袱,只听一阵金银碰撞声,“上月听雨楼的分红下来了,民女特来交予大人。”
才开铺一月就有盈余?纪宁不免感到惊讶,他道:“日后楼中分红,你与李管家交接即可。”
兰努尔答:“是。”
随后好一阵沉默,见对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纪宁问:“姑娘还有事?”
兰努尔盯着紧闭的门扉,几经犹豫后问出了口,“民女不懂,我和大人萍水相逢,我又只是一介平民,大人为什么愿意一再帮我?”
甚至几次都是为了帮她,而被帝王怪罪。
她有这样的疑问,纪宁理解。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姑娘会修容之术,对吗?”
兰努尔心惊,转念一想纪宁是何等权势滔天的人,愿意帮她,估计早就将她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如实回答:“民女确实曾和义姐学过此术。”
纪宁又问:“若我日后有所需,你可愿意帮我?”
兰努尔不假思索:“自然愿意。”
纪宁攥拳抵在唇边,咳完,他放下手缓缓摊开在自己眼前,看着这只消瘦得骇人的手,他怅然一笑:“这就够了。”
前世,虽然有小道士的丹药替他维系着身体不垮,可那丹药最大的作用只是止痛,养不了血肉。
那段时间,他不论寒冬还是酷暑都穿着厚衣裳,为的就是撑起身形,不被人发现破绽。
可日益消瘦的身子能靠衣服填充,衣服遮不住的脸、手,还是会将病态暴露。
后来,他的病被兰努尔察觉。昔日他二人因为听雨楼的缘故,私交甚笃。
在得知他的真实病情后,兰努尔告诉他,南疆一族有一门修容术,可用脂粉画皮,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从此,兰努尔便每日用脂粉为他修饰脱相的皮肉。这一遮,直到他带兵出征,从未让他在外漏出过破绽。
再后来,因为每日要为他修饰,兰努尔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牺牲名节入住相府。
那时他在京都城已是声名狼藉,人们骂他居功自傲,骂他痴迷仙道,后面连带兰努尔也跟着他一起挨骂,骂他贪恋烟柳女子,被红颜祸水迷了心。
前世的种种,纪宁自然无法对现在的兰努尔说。
兰努尔亦不懂他如今的这句“这就够了”是何意,她不敢追问,单单只是表态道:
“大人放心,您对民女恩泽深厚,只要是民女力所能及之事,民女绝不推脱。”
纪宁道谢,临了,他请求道:“还请姑娘不要将我生病一事外泄。”
兰努尔应允,随后与他道别,跟着管家离开别院。
禁足第二十日,祭神仪式当天,天未亮纪宁就洗漱完毕起了床。
昨夜他将阿醉派去暗中护驾,因此今早的院落除了几位看守的人,别无旁人。
躺了十几日,说什么纪宁今日都有些躺不住。他随意翻出几件厚衣裳,也不管搭不搭的,通通穿上后,去院子里的石亭处坐下。
他眼巴巴等着,等到天空翻出鱼肚白,等到朝阳高挂。
好似一瞬间的事,寂静的街道忽然吵嚷了起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遥遥的,纪宁好像听到帝王的仪仗从府外经过,然后远去。
他抬眼看日头,按照惯例,需等到正午时分帝王才能登上祭台祈福,如今距离正午还有两个时辰。
从前觉得眨眼就消逝的日子,如今变得异常难熬。
越临近正午,纪宁越坐立不安。他放在膝上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
如此反复不知几百个回合,他再抬眼,已无法直视头顶的太阳。
“哐啷!”
院门从外推开,人未入内,纪宁先听到了声。
“妥了妥了!”
阿醉急急忙忙跑进院,打眼一瞧发现人坐在亭子下,诧道:“主子你怎么出来了?”
纪宁正要开口,谁知那人转头就往屋里冲。不多时,他端着一壶热茶出来,慢悠悠地往亭子里走。
纪宁心急,几番给出眼神催促,都被无视。
像要故意急他似的,阿醉两句“妥了”后,只管喝茶,一句话都不说。
纪宁又气又想笑,“阿醉,别闹了。”
阿醉眉梢一挑,“我守大半宿了,主子你连水都不让我喝?”
纪宁无奈:“没不让你喝,但你知道我着急。”
阿醉一笑,落座拍案,“妥了就是妥了。”
他洋洋自得道:“奴带着人蹲了几个时辰,在那几个狄人动手前就给他们按住了,一点风浪没惊起来。现在陛下祭神结束,已经往宫里走了。”
如此,纪宁悬了半日的心落了一半,“确定人都抓完了?”
阿醉拍着胸脯保证,“确定。一个不少统统送去了京都府台,等陛下一回宫,主子你就可以上奏说明缘由。”
这下,纪宁的心彻底落实了。
阿醉见状,忽地表情神秘道:“主子,这桩事算了了。还有另一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纪宁猜不出。
阿醉手伸进胸襟里,掏出一卷信笺,“我在门口截到了一只信鸽,是淮夫人的信。”
说罢,他将信笺交给纪宁。
纪宁展开一看,登时面露笑颜。
阿醉好奇,“信上写了什么?”
纪宁答:“伯母说,军队已过汉阳关,再有十日就可抵达京都城。”
阿醉喜道:“好啊!算算日子,正好赶上春节。”
纪宁点点头,又看了一遍信,“不过信上怎么没说,他们回来待多久?”
阿醉答:“听说此次回来的人,每批可在京都停留十日。”
“十日?十日足够了。”纪宁卷好纸条收入袖中,“快去叫李管家,府里缺什么叫人赶紧买,再派几个人,算着时间出城接人。”
阿醉打着哈欠嘟哝:“主子,奴能不能先去睡一觉?我熬了半宿,实在困。”
“瞧我这。”纪宁愧道:“辛苦你了,快去歇着。”
阿醉嘿嘿笑道:“辛苦不辛苦的,加点月钱就行。”
纪宁不禁失笑,大手一挥,正要给人加半年的月钱,却见远处天空升起一团耀白色的光团。
他登时敛笑息声,神情恐慌。
与此同时,阿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耀白色的烟火弹是御前军的专属暗号,此物出,则代表……御驾遇袭。
彼时,冷风过耳,卷来一阵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兵甲相接声。
循声而望,正是皇宫的方向。
阿醉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他看向纪宁,“主子!”
纪宁抬手,面上八风不动,后背已是冷汗直流。他问:“你确定北狄的人抓完了?”
这一问,倒让阿醉有些不确定,“名单上的抓完了,但……难道还有第二批?”
突突。突突。突突。
纪宁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他竭力维持冷静,“你有没有留人护驾回宫?”
“留了。留了十人。”
“有侯远庭和御前军在,陛下也有武功傍身,应该无碍。”说是这么说,纪宁却怎么都坐不住。
他起身,径直往院外去,“阿醉备马!”
阿醉欲要阻拦,可卧床数日的人如今却健步如飞,连他这个身体康健的人都追不上。
二人你追我赶跑到府门前,正要上马朝宫门赶,一名令司暗卫骑马赶来。
暗卫脸颊带血,跪在纪宁跟前,“主子!副掌事!陛下圣驾于回宫途中遇袭,歹徒人数众多,陛下被敌人利剑所伤,现已被御前军护送回宫!”
第34章 伤势过重
暗卫说的每一个字纪宁都能听见,可字与字连起来,他居然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意思。
他上前揪住暗卫的衣领,“侯远庭呢?郭城呢?御前军加上令司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陛下都护不住?”
暗卫将当时的情形如实汇报,“那些贼人一现身就直奔我等和侯城尉而来,陛下又下令要抓活口,因此我等困于缠斗中迟迟无法脱身。一开始陛下由郭统领随护,只是后面人群暴乱,陛下与统领走散,再找到陛下时,其已被敌人中伤。”
能够精准认出令司的每一名暗卫,这不是普通外敌能做到的。
这群人的来路让纪宁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这些人现在在哪儿?”
暗卫答:“已由郭统领带队,全数押入京都府台。”
一语毕,纪宁衣袂一掀,跨上马匹扬长而去,后知后觉的醉颜忙纵马跟上。
去往京都府台的路上,纪宁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了哪一件事,走错了哪一步,才导致今日这场本不该出现的变故发生。
或者说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操控了这场变故?
一路飞驰抵达府台外,不待马匹停稳,纪宁丢开缰绳翻身下马。墨黑的长靴陷入雪中,过境之处卷起一阵细雪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