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依旧忍不住回溯那场梦,毕竟那实在太真实,真实到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大殿外,下了朝的赵禄生被海福叫住。
“赵大人等等!”
海福气喘吁吁跑到人跟前,行了一礼道:“赵大人现在可有空闲?奴有要事禀告。”
赵禄生当他是有什么私事,未轻易应答,“公公有事不应该向陛下禀告吗?”
海福急得跺脚,一只手遮着嘴道:“嘿哟,大人欸,这‘要事’就是关于陛下的。”
话至于此,赵禄生明了。他拉着人寻了处避人的地方,“公公请讲。”
海福也是没了办法,如今纪宁被禁足,能靠得住的只有赵禄生。
他心惊胆战道:“大人不知,两天前的夜里陛下自梦中惊醒,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醒后陛下就举止异常,拉着老奴问了许多、许多奇怪的问题。”
赵禄生拧眉,“陛下都问了些什么?”
海福语速急促,“陛下先是问老奴怎么变了模样,又问老奴今夕何年,最后问,问……”
看他支支吾吾,赵禄生催道:“最后问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海福声若蚊呐,“问右相大人可还健在。”
赵禄生瞠目,心道依照海福的描述,这圣上怕不是真被什么邪祟附了身。
“后来呢?你怎么答的?”
“老奴当然是照实说,谁知陛下一听右相还健在,登时喜不自禁,要我将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他复述了一遍。”
想起那夜圣上听闻右相还健在时,笑着笑着竟掉泪的画面,海福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模样,活像右相死而复生一般。
“哎哟喂——”他长吁短叹道:“总之这几天可把老奴吓坏咯,还请大人你去看看罢。现在陛下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能近他的身。”
如此一来,赵禄生终于意识到事态严峻。他沉思半晌,道:
“我这就去看看,还要麻烦公公去传星宿司过来一趟,宫里要真有邪祟,顺道给它除了。”
海福忙不迭点头,与赵禄生道过别,小跑去寻人。
到了万岁殿外,离殿门几步远的距离,赵禄生好巧不巧撞上从殿里出来的御前军统领郭城,郭城埋着头行色匆忙,似有急事。
赵禄生截住人,“郭统领且慢。”
郭城止步,“赵大人?”
赵禄生道:“郭统领刚刚可是见过陛下?”
郭城点头。
赵禄生问:“不是说陛下近日不见人吗?”
郭城答:“今日是陛下召见,并非我求见。”
“是吗?这就更奇怪了。”赵禄生状若无意提了一嘴,“陛下召你何事?”
郭城正要口快作答,突地收了声,为难道:“回赵大人,此乃陛下密诏,不可外泄。”
既如此,赵禄生不便强求,他放人离去,转而走到殿门口,叫门口的小太监进去通传。
不多时,小太监出来,领他入内。
走到书房门口,小太监自觉退下,赵禄生往里去,一进门就看见埋头书案奋笔疾书的萧元君。
“老臣参见陛下。”
萧元君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放下手中狼毫,不紧不慢,“相父请坐,朕正好有事找你。”
相父?
赵禄生顿感受宠若惊,萧元君从前可不这样称呼他。
他撩起眼皮仔细打量着人,这人容貌没什么变化,音色举止更无出入。
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分明年轻的双眼,此刻却覆盖着一层饱经沧桑后的沉寂。
那样的沉寂,让眼前的帝王多了从前没有的肃飒。
隐隐约约的,赵禄生觉得这人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也陌生了。
因着这份陌生感,他连说话都要谨慎些许,“陛下抬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萧元君拿起早已拟好的名册,起身道:“临近春节,该到嘉奖全军的时候了。往年边关的将士们无法回京过节,苦了他们了。今年朕打算分批,让边关的战士们回京轮休。”
他将名册递给赵禄生,“这是朕拟定的第一批回京的将领,请相父过目。”
赵禄生迟疑一息,接过册子翻开查阅。
按理来说将士轮休并无不妥,只是当看到名册里列的定北军人员时,赵禄生不免忧心,
“陛下此举定能抚慰人心,只是北狄异动频繁,新春时节特殊,此时若召一部分定北军回京,恐对边关安定不利。”
萧元君负手,语气平静却笃定,“他们不会有异动。”
起码不是今年。
赵禄生欲加劝阻,又见帝王面无表情,心意已决。他无奈道:“一切依照陛下旨意行事。”
岂料话音落,萧元君否道:“不,这不是朕的旨意,而是相父你的意思。”
“陛下何意?”赵禄生不解。
暗暗思索陛下难道要假借他的口,下这道圣旨?
萧元君并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图,他冷然道:“相父不必过问,只需记住朕让你记住的事。”
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赵禄生既心惊,又欣慰。
心惊在帝王陡然转变的态度。欣慰在,从前总显柔和良顺的青年,如今也能展现出真正的帝王气魄。
他躬身,“老臣明白。”
“还有一事有劳相父。”
“陛下尽可吩咐。”
萧元君回身盯着案上未写完的纸页,“新春前的祭神仪式,今年由你一人陪朕参礼,不必……”
他忽地一顿,呼吸有些颤栗。他道:“不必叫纪宁参加了。”
算算日子,祭神仪式时纪宁的禁足还未解除,按理也无法参加。
赵禄生无异议,确定帝王再无事,他默不作声退去殿外,连起初想要关怀龙体的心思都烟消云散。
出宫的路上,他遇见海福和星宿司,他拦住二人打发道:“不用去看了。”
海福困惑道:“陛下好了?”
赵禄生捋捋白须,“陛下无碍。”
话一了,他扬长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作甚。
嘉奖全军的圣旨一下,阿醉就急急忙忙跑去向纪宁报信。只因此次第一批回京的名单里,就有纪宁的伯母和堂弟。
作为纪宁如今唯二在世的亲人,前世自十八岁分别后,一直到他们二位战死,纪宁都未曾见过他们一面。
此次嘉奖本是喜事一桩,可谁知纪宁听完旨意,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不说,反倒愁云满面。
阿醉知道他的顾虑,“奴听说这是赵大人向陛下请的旨。”
赵禄生?
纪宁愈发疑惑,前世都没有的旨意,如今怎么突然冒出来了?难道赵禄生也……
由不得他捋清楚事情脉络,阿醉紧接着说的第二个消息,让他如临大敌。
“赵大人还派人传信,说今年的祭神仪式,主子你不必参加。”
原本前世也是因为禁足,纪宁没有参加这一次的祭神。
但这都无关紧要,真正让他心头一颤的,是他忽然记起前世祭神仪式时发生的一桩变故——北狄搅局,萧元君遇刺。
第33章 御驾遇袭
瞧着人面色都变了,阿醉无需多问就猜出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尽管他心里百般不乐意管那人的事,可那人终究是一国之主,他若有事,举国不宁。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到床榻边瞧着纪宁道:“北狄那几名探子的来路和行踪,令司一直跟进着。仪式当日,奴会多安插些人手暗中护驾,主子放心,陛下不会有事。”
阿醉做事,纪宁一向是放心的。
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很不安宁。
阿醉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主子别想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再说了,前世在我等不知情的情况下,敌人都不曾伤那位分毫。这次我等早做打算,更是万无一失。”
想来前世确实有惊无险,纪宁扶了扶心口,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宽慰归宽慰,当日夜里,他还是卧在榻上,熬夜画了布防图,又叮嘱了阿醉许多事宜,才算彻底放心。
禁足到第十日,纪宁堪堪能下床,此时京都城都在为新春和祭神仪式做准备。
都城内凡是通往祭台的道路,早早就派了重兵把守。
禁足到第十一日,宫里传来贺报,侯远庭率军归朝。
萧元君按照约定,册封他为城门尉,顺势顶替了王齐全的旧职。
自这日起,许久不在朝堂上露面的侯严武又重新活动了起来。
而作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侯远庭被圣上钦点为近身随侍,负责在祭神仪式当日陪皇伴驾。
往后,京都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气温一天胜过一天的严寒,才有些好转的纪宁被这几场雪催的又卧床不起。
禁足第十五日,陪皇伴驾的最终名册在文武百官和高门士族中流传。早些时候“纪宁不参加祭神”的传言被坐实,一时间议论纷纷。
先后两次禁足,身居相位却被新起的后生排挤出伴驾之列,如此待遇,人们不得不猜测这右相怕是大势将去。
这股流言之风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大街小巷,旁人或冷眼旁观,或避之不及,却仍然有人主动寻上了门。
那日午后,纪宁服过汤药将要午眠,门外李管家来报,说前院兰努尔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