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洞,每有风吹过去,就是一阵噬骨的疼。
便这般疼,她也未曾想过离开这个家。
未曾想过割断他与她之间的联系。
她宁愿一生顶着他的遗孀之名,独守在他们的院子里,以他夫人的名头下葬,同他一并埋骨在宋氏陵园中。
他才离开几个月,他们就这样急巴巴的赶她走?
她没了孩子,不能生养了,便再也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是么?
一声声为她着想,为她考虑,谁来问过她的意愿?
宋淳之是她的命,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这世上没人能拆开他们,就连死亡也不能。
一道熟悉的香味沁在鼻端,身后悄然走来一个人影。
“宜儿……”
她鼻中一酸,坐起身来,飞快扑进母亲的怀抱。
“我不改嫁,我不要改嫁。我不要嫁给宋淳之以外的人,不要生养其他男人的孩子。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嘉武侯府的大奶奶。他活着,我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他死了,我是他遗留在世间的未亡人。”
郢王妃抚着她的脊背,早已泪流满面。“傻子,傻子,值得吗?难得你婆婆明理,主动提起这话。我与你父王早有心想把你接出去,求皇上再赐一桩婚,凭你的样貌家世,害怕找不到心仪之人?世上男子成千上万,难道只有宋淳之一个是好的?”
“世上男子千万,可我只喜欢他!母亲,我只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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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歪靠在南边的榻上,手里拾了卷书,一名幕僚恭立在他面前,回报近来京里的动向。
“万悦楼那位是个硬骨头,生生扛过了两天的大刑,再动下去,小命也便没了,瞧似是一心求死的样子。刘将军叫人把他两个幼子带进了囚室,他登时就要疯,全没预着咱们能截获他早十来天就送出去的家眷。小一点儿的那个孩子一挂上刑架,他就哭喊着全招了。”
宋洹之扫了眼他递上来的名册,道:“辽东吴淞?”
幕僚点点头,“永宁十二年,朝廷初开东海海贸,他是头一批获海贸通牒的那些大商户之一,凭着海贸一道发了财,渐渐在北边有了名头。其余的商户背后多半都有朝廷、世家的影子,就他独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平头百姓。族里头代代从商,从不碰科考仕途之道。就连女眷嫁的也都是平民商户,一点儿说不得的背景都无。”
宋洹之笑了下,“越是这般,越显得欲盖弥彰。”
幕僚道:“属下们也是这么想,二爷您瞧……”
祝琰就在这时踏上门下的石阶,守在外头的玉书立即迎上前,“二……”
“奶奶”二字尚未出口,祝琰就以手抵唇,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她听见里头低低的交谈声,玉书把守在门前,说明谈的是紧要的公务。
她压低声在雪月耳边交代两句,转头踱出了院子。
雪月对玉成低笑道:“奶奶稍后再过来,不必惊动二爷了。”
宋洹之自幼文武双修,耳力比一般人要好,握在书卷上的指头捻了捻纸页,心里不知如何漾起淡淡的失落来。
幕僚的回报还在继续:“从吴家搜罗来的账本里头,这个藏得最隐秘,这是月祗文,老早在北境外失传,侯爷在北边民间搜罗来个懂异域文的老秀才,将这些东西译了出来……是个账本,将这些年北边与京都往来的次数、金额、采买物件、送礼单册都写的明明白白。”
“某月某日,死士六百人,五千金。”
“某月某日,女乐三十名,二千金。”
“某月某日,火硝石一千石,三千五百金……”
“这些东西通过吴家的镖局暗中运送到京郊各处,再以菜蔬果品、戏班乐人的名头送进万悦楼。据那吴淞交代,前二年送进京的女乐里头,有两个绝色,进京后寄养在大臣家中,以族女身份引荐至宫里年节大宴,在御前献艺……”
宋洹之卷了下手中纸页,眉头拧紧,“何美人,柳昭仪……荣王?”
幕僚眯着眸子道:“只怕在皇上饮食上动手脚的人——”
祝琰再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宋洹之身上的袍子换了件,素白的绢罗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半靠半坐在窗侧的阴影里。
屋中一个服侍的婢子都不见,只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药。
他闭着眼,书卷随意搭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雪月将托盘摆在案几上,垂首退到了外间。
祝琰将碗里的粥盛出小半,用勺子搅动着摊凉。
身后睡着的人动了下,左手顺着她腰侧摸到腹上,抚了片刻,朝后轻拢,后腰就隔衣触到了他的体温。
“小心孩子……”她小声提醒,又道,“仔细二爷身上的伤。”
宋洹之笑了下,松开她躺回身后的靠枕里,“怎么来的这样迟?”牵扯到腰上的伤,独自缓忍着那阵抽痛过去。
祝琰轻声问:“饿了吗?”
“还好。”他淡淡地答。
祝琰吹凉了粥,回手将勺子递给他,“二爷用吧。”
前些日子他还只能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服侍,每天傍晚,祝琰在老夫人处诵经毕,便会过来一趟,从玉成或是书意等人手里,把伺候用饭的差事接过去。往往这时,守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会乖觉退下,给他们夫妇二人独处的空间和闲暇。
今日他精神好些,挪动到外头这间榻上晒太阳,祝琰瞧他左手灵活,还能翻书写字,便不再伺候他饮食。
宋洹之看了看她,眼角轻压,用勺子舀了小半勺粥水,问道:“方才听见你的声音,那时怎么不进来?”同幕僚匆匆说完处置的事,等了好一阵子她才来。这一个时辰功夫,便觉有些漫长。
祝琰持着筷子为他夹了一块儿素菜,淡声道:“知道你在谈公事,怎好打搅?”
泥炉上药汁熬成了,浓重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祝琰朝外唤“雪月”,雪月就走进来,将帕子搭在药钵的把手上,提起来倒进一只青花大碗里。
祝琰以帕掩着鼻子,微蹙眉,看上去像被药味刺激到。
宋洹之用了小半碗粥,只吃了一片她夹来的青菜,将碗推前一寸,抬眸瞧梦月端药过来。
他贤淑端庄的妻子坐在距他极远的椅子里,一副想呕又强行忍耐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虽时常来探望照料,面色温柔,声音和软,虑事周到。但他仍感觉到有那么一丝的不同。
比如,他每一次朝她望去,她总是半垂着眼睛,或者侧着脸。
始终没有瞧他。
七月十五,护城河畔水灯祭灵。
祝琰在宋家划出来的一块空旷区域边上,遇见了长姐祝瑜和姐夫乔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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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日常章。可能有点啰嗦。
第37章 突发
七月十五,阴长阳消。
往日热闹的广平街上商门闭户,这一日均不迎客。河上画舫游船亦失踪影,三三两两的游人汇集河畔,唱祷颂词,燃点水灯。
各家白日架棚祭酒,天不亮就开祠堂供香,请僧侣道长念诵安魂咒、往生经。
护城河上游东侧,宋家扎了棚舍,四围护持着官兵。家中年轻些的小辈几乎都到了。
七月半的夜风已有些寒凉,吹送着灯盏缓缓漂流过水面。远看水上灯火萤萤,璨如银河。
书晴书意和谢蘅凑在一块儿,在裁成细条状的黄纸上写下亡灵之名。
祝琰别眼瞧见一个陌生的名字,“宋书萤”。
从雪歌手里接过莲花形的水灯,用火引燃了,小心捧在掌心,俯身送入河面。
宋洹之站在数十步外同人说话,目光清清浅浅地望来。
妇人穿着青白素裳,广袖挽折几道,露出一截手腕。腕间没戴镯环,清瘦而苍白。夜风拂过鬓边,素白的绢花轻摆,小巧的耳垂上坠着细珠,随着动作来回晃荡。
水灯飘开些距离,摇摇晃晃不稳,灯芯勉强地挽着火苗,才行数息,便熄灭了去。
雪歌道声可惜,用带有弯钩的长篙将水灯挑回。祝琰弹亮火引,熠熠的光点便映进了眼底。
“递上来的罪状里头,条条指着荣王,人证物证无一不齐,当晚就下了内廷大狱。荣王犹在哭喊冤枉,在里头血书陈情,求圣上给个辩白机会。”
第二回 送了水灯入河,这次颇顺利,目送它漂得远了,妇人缓缓站起身来,扶着雪歌的手往棚舍里去。宋洹之收回目光,淡声问:“永王那边什么反应?”
来人道:“据说写了求情的折子,求圣上宽宥幼弟。底下的大臣也都稳着,没有参与弹劾荣王、请求降罪。”
宋洹之点点头,没再言语。
来人又道:“半个时辰前,何美人在瑶华宫里畏罪自缢,留书说自己亲族握在荣王手上,乃是为势所逼,迫不得已。柳昭仪刚查出身孕不久,关禁宫中,皇上没降旨,底下都猜测,兴许是想等着诞下皇嗣后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宋洹之笑了笑,一抬眼,见祝瑜带着人走了过来,妇人停步与她说话。
“晚上风凉,你穿这么单薄。”祝瑜握了握她的手掌,命侍婢将腕上搭着的披风给她披着。
宋洹之五指回拢,扣了扣掌心,淡声问:“乔翊安也来了?”
这些日子乔翊安负责收尾安家的事,出了几趟京,自他伤后,多只派了从人在间传话,还未有机会面谈。
那边祝瑜扶着祝琰,沿着河道缓慢地走着。
“听说宋家的棚舍在这边,特过来瞧瞧你,也顺便问候一下洹之。”祝瑜道,“他伤势还好?这么快就能出门了吗?”
“还未曾痊愈,前几日还听太医说,腰背上有点崩开,也没法子,养伤期间大部分功夫也在忙。”
祝瑜瞥她一眼,“我听乔翊安说,截杀宋世子的人归案了,如今还在审。”
祝琰笑了下,“我一向不大过问他这些事。”
祝瑜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怀着身子,是不应当操心那些,顾好你自己比什么都强。”
祝琰朝她身后瞥了眼,见跟着的都是婆子侍婢,笑道:“姐夫没陪姐姐来么?”
提起乔翊安,祝瑜脸上的笑就淡了,“今儿是中元节,家家祭灵,我这妇人家都来了,他自然也在。”,朝东边方向努努嘴,低声道,“他在那边点河灯,祭他的先夫人孟氏。”
这话题有点敏感,祝琰便抿了唇,没有继续下去。
祝瑜倒像不大在意,抬眼望着天边圆月,幽幽地道:“他跟孟氏少年夫妻,生了一子一女。上回你见过我带的那俩孩子吧?长眉秀眼,都似他们亲娘。孟氏去的时候才二十一,那会子乔翊安也才二十五,他这样浪荡无耻的性子,为她守了三年才续弦,也算不容易。”
祝琰回握她的手,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