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公府的不幸事件很快在京中传开,各家纷纷上门来聊表关切。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踉踉跄跄地来到正院。
几个丫头站在院子里,眼睛均哭得又红又肿,再往里去,瞥见几房姨娘立在外间。
屋子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
祝夫人走进来,越过众人朝内室床前走。
翡翠跪在床边,手捧药碗正苦劝床里的人用。
“夫人,您就是再委屈再生气,也需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二姑奶奶,您快帮忙劝一劝吧。”
祝琰站在床边,神色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就走进了乔翊安为她安排好的角色当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祝夫人眼睛通红,挣开祝瑶的手趋前一步。
“啪”地一声,翡翠手里的药碗被打翻在她身前地上。
床上的人扯着粗哑不堪的嗓音痛声哭道:“走,都走开!不要管我!”
她情绪激动,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和苦劝,披散的头发遮住她大半边脸,床前拥上来几个婢子,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饶是如此,仍有那么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撞进了祝夫人的视线。
祝夫人本就悬着心,这一刻亲眼看到那伤,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翻就仰头朝后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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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燃着香,金钩揽着淡青色的纱帐。
隐约听见轻微的水流声,祝夫人徐徐张开了微红的眼。
祝瑶握着她的手,第一时间发觉她醒过来了,惊喜地唤了一声“娘亲”。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见到她多数时候不说话,一个客客气气疏疏离离喊她“母亲”,唯有幼女祝瑶,亲热的喊她“娘”。
她自幼生的貌美,不喜读书,功夫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嫁得海州学子祝至安,陪他进京入士,点中了探花郎。
她这一生也算顺当无比,是亲族中最令人艳羡的。
唯一遗憾是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始终没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可到底几个闺女也争气,一个做了国公府的主母,一个成了嘉武侯府的宗妇,小女儿的婚事虽差了些许,可也是京中世家望族的正经奶奶。
她原已吐气扬眉、风光无限的了。
每每娘家来人,说那些含酸带羡的话,叫她飘飘然的,总能高兴许久。
可谁能想到,忽然老天跟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她最争气最威仪,做了公府夫人的大女儿,竟毁了容貌伤了颜面。
将来她还如何出来主持公府大局,还要如何入宫觐见?
往后的赏春宴,团年饭,春秋两季的祭祀礼,世家间的走动……全完了,全都完了……
祝夫人想到此,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
祝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祝瑶一面啜泣一面轻声宽慰着母亲。
侍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四姑娘跟三奶奶来了,想给亲家太太问声安。”
乔老夫人行动不便,乔翊安不在内宅,乔家如今能出面来陪一陪祝夫人的,也只有未嫁的乔瑛和庶出的三房了。
乔瑛进来寒暄数句,想及祝瑜的伤势和处境,不由陪着祝夫人哭了一场。
“亲家太太放心,我哥哥已托人寻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叫人去找最好的药材……只求能治得嫂嫂的伤。就算……就算当真要落了疤痕,嫂嫂她……也是我们家最紧要最紧要的人,不论是我哥哥、我娘,还是我们这班小辈,依然一如往昔般相待,绝不委屈了嫂嫂……”
话虽如此,可祝瑜这一生的荣光,到这里也注定是断了。
乔翊安就是再仁义,还能对着那张脸,与她再生养孩儿吗?
世子位早已落在旁人的头上,祝瑜膝下只有个姐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能争得些什么呢?她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祝夫人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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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幽幽凉。
祝琰身上霜色的褂角被吹得翻飞起来,远看像只展翅的白蝶,悬飞在高高的城楼上。
自从战事起,城里就开始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就禁闭城门禁止车马出入,连歌楼酒馆也不准彻夜营生,街巷上的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
俯瞰往昔一贯热闹的广平街,没了明灯艳帜,香车云影,瞧来也只寻常。
乔翊安倚靠在围墙边,半眯着眼打量负责巡防的官兵一队队明火执仗掠过街巷。
祝琰走上城楼,压住裙摆朝他施礼,“被公爷戏耍了这半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皆已做了。还是那句,我姐姐在哪儿?”
乔翊安指着另一侧的城外方向,“她想要的,是抛却这身枷锁,寻个世外桃源,过她自己的和乐日子。既不想与旧人纠缠,也不愿再沾染乔家半分。”
他挑一挑眉,朝她一笑,“你不是早就清楚的么,二妹妹?”
祝琰抿唇没有说话。
也对,祝瑜要走,是为了离开乔翊安。她又怎么会告知他,自己将往何处去呢?
可她走得太突然太干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交代去处,也没提及将来的打算。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抛了父母亲族,舍掉丈夫爱女,孑然一身投入十丈红尘。
她想清楚了吗?她会后悔么?
这世上有人顶替了她的名姓,替她留在那座深宅大院。
她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再遇到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的良人么?
乔翊安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丝丝缕缕的寒凉的风,阵阵抚过鬓边。
“算起来,大军出发有十五六日了,洹之他,可有报平安的家书寄回来么?”
祝琰回眸,瞧他容色淡然,只垂眼目视城下蜿蜒的一脉灯火。
那一瞬,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陡然笼上心间。
她近来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盯着乔家,牵挂着祝瑜。
甚至未曾注意到,初次随军的宋洹之,一直没有书信递回来。
她早就适应他在外忙事,或是留在宫里当差,或是走个十天半月外出公干,离别是常态,可每隔五日十日一报平安,是他素来的习惯。
她以为打仗自与平常不同,并没有十分留心大军的动态,家里的婆母亦稳如泰山,便更没往别处去想。
如今听乔翊安这么随口一提,却令她整个人都不安定起来。
她下意识地,觉得乔翊安定然知道什么。
“皇上如今年满十八,明年入春,逢三年一届的春选重开,充实后宫,填补空位。”
“这两年,御驾身骨康健,不用多久,就会有皇嗣诞生。”
这话祝琰听懂了,皇上将要及冠,如今已与皇后合房,待妃嫔充实进来,皇子公主降世,接下来,便必要亲政。
如今明面上是内阁辅政,可真正左右少帝决策的人,是太皇太后。
但这与宋洹之是否递家书回来……
祝琰指尖扣在城楼砖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欢少帝与宋家亲近。
这回西征,群臣举荐嘉武侯,宋家重掌兵符,宋洹之随军……
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弯身扶着城墙,眼望足下那看不见边际、黑黑沉沉的小道,仿佛看到昔年,白幡遮蔽天日,宋淳之尸身被送回嘉武侯府那天的景象。
她忽觉天旋地转,胃里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第119章 为方……
为方便说话,这城楼是她独自一个上来的,霓裳和洛平等人都在楼下候着。
在乔翊安面前她不想失态,强撑着力气扶着砖石步下来。
霓裳手里提着灯笼,橙色的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一时没有发觉不妥,却在扶住她手腕的时候,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打颤。
霓裳不由攥了攥她的指尖,触感冰凉。
“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祝琰摇了摇头,“别声张,先回去。”
车轮辘辘,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乔翊安站在城楼上,负手目送那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身边的亲卫迎上楼来,低声回禀:“主子,邓星回来了。”
乔翊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邓星是他派出去,暗中护送祝瑜出京的人之一。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微妙,经由这几日来的消化,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
他答应给她自由,就不应当再去探查她的下落。
可终究夫妻一场,他怎忍她一介弱质女流独自飘零于世。他总是要护着她的,哪怕以不被知道的方式……
至于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不想见他。
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乔翊安捻捻指头,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他下去歇息吧。”
亲卫躬身应了,见他仍踯躅在城楼上似乎未有去意,不由问道:“主子,不回去吗?”
乔翊安负着手,一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