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回哪儿?
那个叫做襄国公府的宅院?
还是那些住着美姬艳妾的楼馆?
他最熟悉最适应的那种生活,从什么时候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他竟生出一种,想要独自一个人,安静的独处一会儿的心境。
没有管乐丝竹,没有绿云红手,没有刺激热辣的酒,没有温床软枕左拥右抱。
就这样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深切的感知到,他胸腔内原应生长着跳动的心脏的那块地方,变得空落落的。有风透过妆花的料子吹进去,畅通无阻地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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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没有睡好,去上院的时候虽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下的淡青色仍被嘉武侯夫人瞧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少了,是洹之走了,心里头牵挂?”
祝琰腼腆地笑笑,没有打算否认。
嘉武侯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就在边关当校尉,刚成了亲没两月,就出征上战场去了。留我独一个在家,夜夜发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的心情,母亲很明白。”
她拍拍祝琰的手,续道:“后来时日长了,也就惯了。打仗不是三两日的事,有时候战况复杂,拉锯个一二年的功夫也有。他们在外头是艰难,可家里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你膝下还有弛哥儿,就是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他多保重才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吃的也少,昨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你素来爱吃的菜色,待会儿勉强多用些,嗯?”
祝琰点点头,满怀心事,却是无从对人说起。只不着痕迹的向嘉武侯夫人打听,“过往父亲上战场,常写报平安的家书回来吗?”
嘉武侯夫人道:“要看战事情况,有的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三月半载不见一封书信,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还得往宫里去打听。”
“你不必太忧心,他们这回去的是西北,路途遥远,为赶时间,必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为不打草惊蛇,不吐露行踪也是有的。待到了那边安定下来,能稍稍喘口气时,家书也就来了。”
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细声宽慰着她。
祝琰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上前线去的是嘉武侯夫人的丈夫和儿子,她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生死不定的悬心牵挂,宋洹之初次去打仗,她的忧心绝不会比祝琰少。
可她总是一副温和慈爱模样,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高门宗妇该有的样子。她到底还是太年轻,太脆弱,还远没有到能够独当一面、撑起整个内宅的程度。
五月初五。又一年端阳。
天刚蒙蒙亮,内外命妇早早候在内廷天街广场前,等候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传见。
祝琰有点不舒服,手抚在胸口上忍耐着那抹窒闷之感。朱红色的大礼服裹着她纤细的腰身,高高的发髻和礼冠将她身型拔高拉长,装饰出一股威仪凌人的气势。
从四月初大军出发到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那封报平安的家书一直没能送到她手里。
但确实陆续有关于战事的奏报送进宫中,打听来去,也只知道嘉武侯一行已抵扬川,与西北驻军汇合。此外再无旁的任何消息。
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将祝琰深思拉回,宫门从内敞开,到朝见的时候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先帝过世后,无数银丝填进了鬓角,岁月的刻痕纵横在额前颊侧,连声线也变得沙哑了。只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明亮,不可逼视。
皇后乔氏坐在她左边的金座上,穿着织金绣彩的宫装。底下的一应座次如今还空着,少帝后宫里除了小皇后,就只有司寝司帐两个宫人服侍。
赵成正处于一个男子欲念初萌,沉溺情事的年纪。太皇太后急着催促他与皇后合房,又派那两个宫人时时在御驾左近侯着,只盼早早诞下皇嗣,稳固国本。可赵成仿佛天生自律克己,对此并不热衷。
为此,太皇太后没少敲打提点小皇后。
太皇太后命免礼,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最终落定在祝琰面上。
“你就是宋家少夫人,祝氏?”
“嘉武侯父子远赴边关,为国效力,你留守家宅,照拂老幼,着实辛苦你了。”
她不是头一回进宫,也不是头一回面见太皇太后,纵使对方言语温和,加意勉慰,着重抬举,仍叫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你姐姐乔夫人的事,本宫也听皇后说过。天不遂人愿,水火无情,你多加宽慰她些,莫叫她难过太甚。”
祝琰垂首谢恩,说了几句客套话。
太皇太后指着皇后座下的椅子道:“你陪皇后坐吧。”
嘉武侯父子出征,宫里抬举嘉武侯府女眷,是天家给宋氏的体面。
论身份地位,上有公主王妃,宗亲贵胄,远还轮不到祝琰。
她推辞不过,便在皇后下首坐了。
入宫经年,小皇后褪去从前稚嫩之相,越发出落得水葱一样清灵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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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发迟了,网页卡住,半天发不出去
第120章 消息
过往在乔家做客,这女孩总是环在祝瑜身边,也会笑着用发甜的嗓音喊她“小姨”。
与弟弟锦哥儿吵了架,还会红着眼睛扑进她怀里告状,气鼓鼓的说“弟弟欺负人家”。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对祝琰抬了抬手中的茶,算是招呼过。
一场朝见下来,二人并没搭上几句话,就连坐在远处的徐大奶奶也察觉到了姨甥两人之间的生疏氛围。
明明前一次春节入宫时,还不是这副样子。
一轮茶饮过,今日的朝见便算结束,其后公主和王妃会留下来,陪太皇太后用家宴。
祝琰起身行拜礼之时,朝座上的皇后递了个眼色。她缓步随在众夫人身后,离开大殿。
人群在阶下陆续散开,徐大奶奶等候在宫门前,上来握住祝琰的手,“你今儿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祝琰摇摇头,刚要说话,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宋夫人留步,皇后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请夫人移步琳琅苑。”
祝琰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多怕乔皇后不肯见她。
她抚了抚徐大奶奶的手背,“周姐姐有心,我没什么,今儿太早起身,没休息好,稍后回去补一觉也就好了。”
徐大奶奶想到皇后传见,忙推她快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待会儿送你回去。瞧你这副样子,我如何不能放心。”
祝琰知道她真心担忧自己,便也不多推辞。转身随着那宫人朝殿后的小花园而去。
皇后乔氏坐在亭子里,随手洒一把杏仁酥碎屑投喂湖中的锦鲤。
祝琰独自走上前朝她行礼,“臣妇祝氏——”
话没说完,皇后不耐地摆摆手,“你叫侍女给我的女官带话,说有要事求见,说吧,是什么要事?”
祝琰目视左右,见宫人都站的颇远,心下稍安,“臣妇惦念远在西北的公爹与夫君,想求皇后娘娘恩典,能否赐告他二人近况?”
皇后捻着碎屑的手一顿,旋即袖子一抬,重重的拍了下几案。
“大胆!”
她骤然发难,祝琰显然并无准备,忙弯膝叩跪在她身前,“娘娘息怒。”
乔皇后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道:“军情要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问得的?后宫不能干政,你来问本宫,是想本宫替你去打探不成?”
“臣妇不敢。”祝琰低垂着头,软声道,“臣妇牵挂夫郎心切,一时失了进退,娘娘教训的是,此事确是臣妇失虑,求娘娘责罚。”
乔皇后踱开两步,目光始终凝在祝琰背脊上。
她的背影和那人,真的很相似。还记得有那么几回,她进房去寻那人时,都错认了,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腰,甜甜的喊她“娘亲”。
乔皇后觉得有些鼻酸,仰起脸强行将泪意逼了回去。“本宫问你,家观失火那日,可是你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祝琰怔了怔,旋即意会为何今日皇后一改常态,对她如此厉色。
对外,众人所知当日失火,是她将襄国公夫人从火海中救出。她是当日人证。
旁人无法接近受了伤毁了容、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襄国公夫人”,却拦不住皇后娘娘……
祝琰硬着头皮答道:“是。”
乔皇后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
“好个姐妹情深,到底是同胞血脉,比之我们这些没甚关系的人,亲近得多啊。”
她视为母亲一般的人,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她。
瞒着她就此远走,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嘱咐都没留下。
祝琰正待再解释什么,不妨一道急切的男声自后响起,“皇后!”
话音刚落,就见一角金色锦缎跃入视线。
赵成走得很急,紧抿着唇。乔皇后见他来,不由有些意外,待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更懵然不知何故。
抬眼瞥见花园中众宫人皆跪在地上,乔皇后后知后觉地俯下身,“皇上……”
“宋夫人请起。”赵成打断她,伸出手,虚扶起跪在地上的祝琰。
“宋夫人与皇后乃是嫡亲姨甥,既无外人在侧,不必行此大礼。”赵成回过头来,淡淡瞥视皇后,“时值盛暑,毒热难当,宋夫人是长辈,何不请入殿中叙话?”
他眸色很淡,多数时候总是温和的,声音也柔润,像春日淙淙的溪流。
不知为何,这一瞬乔皇后竟从他眼中瞧出几许少见的不虞。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刚刚合房同宿,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乔家出事那晚,他还恩准她归省还家,探望受伤的“母亲”,回来后见她心绪不佳,还说过许多宽慰的话。
即便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召幸她,对她的关怀赏赐却也不曾少。
她几乎很少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
如今是为何?
宋夫人是长辈?
那也是她的长辈。
长辈又如何,她是皇后,长辈也要三跪九叩向她行礼。更何况,她本就没出自祝氏的肚子,不过是个便宜小姨,是个不相干的人。
唤一声姨母,是瞧在乔家宋家往日的情分上。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该给的抬举都给了,在人前她没有说过半句难听话。如今左右无人,跪一跪训斥两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