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的嗓音粗粝如灌了把砂砾,在幽静的院落中,显得极为刺耳。
门内没有回应,少倾,一名婢子模样的少女从内打开了室门,瞥见祝琰,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旋即又迟疑起来。
祝琰认出这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婢子翡翠,她来不及向道姑致谢,也顾不上去瞧翡翠脸上是何表情,快步朝内奔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外头天光所剩无几,门窗紧闭,一丝夕阳余韵也照不进来。
几样简陋的桌椅摆在地厅,透过稀疏的珠帘,能瞧见内室床帐里,隐约的一个人影。
“姐姐!”祝琰踏步而入,移进床里,“我都听说了,你这是何苦。自毁清名,求来这样一条路。”
她靠近床畔,蹲跪下来,掀开帐帘。
“姐姐……”
“二姑奶奶……”
翡翠的声音急切在后响起,却已迟了。
祝琰望向帐内的人,在幽暗难辨的光线里,惊叫出声。
“啊——”
她如何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幅面孔。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轮廓,穿着件宽松随意的道袍,头发披散在背后。
她的脸上,有沟壑纵横的疮疤……
她听见帐子里的人,含笑开了口。
“是……是她么?翡翠?”
这声音,比适才那哑嗓道姑更为沙哑难听,一如鸦嘶。
祝琰转过头来,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愤怒,“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回身关闭了室门,将最后一丝光线和风,遮蔽在外。
她缓缓走过来,在祝琰身前伏跪下去。
“是,是她。”
她答了床上那人问话,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二姑奶奶,今日您来了,咱们夫人就能回家去了。”
祝琰蹙了蹙眉,抿住嘴唇没有急于问话。
她听翡翠说下去。
“夫人脸上的伤,需要一个见证。原本奴婢并不清楚,来见证的是谁。直到今夜您来了,您来了,夫人就能回家……”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眼泪如决堤一般肆意落下。
祝琰怔在那儿,一时没有明白翡翠的话,为何她来了,姐姐才能回家?
姐姐在哪儿?
她顺着翡翠的目光,缓缓将视线移向床帐。
帐子里的人,动作笨拙而艰难地,移到床畔……
一瞬间,祝琰陡然悟明了乔翊安抛给她的谜题。
见证,回家……!
就在这一刻,寂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有人大声呼喝着,“走水啦!救人啊!走水啦!”
窗纸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她听见沙沙的风里,火苗吞噬木料的声音。
这座深藏在山林里,死寂一般的破观,在火舌下一瞬间活了过来。
霓裳急切地拉着祝琰朝外跑,有人冲进来,抢走了屋子里的人。
祝琰木然回身,找寻着翡翠的身影。
——她没有走远,沉稳而从容地跟随在祝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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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漫过古旧的屋檐,腐朽的房梁应声折断。
“快点快点,伤的可是国公府的夫人,救治得迟了,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痛不痛啊?奴婢来迟了,奴婢该死,夫人,夫人……”
“夫人呛入太多浓烟,已经晕了,快找个能遮蔽的地方……”
“叫人去通知国公爷了吗?快去,兹事体大,丝毫耽搁不得……”
无数的人声,在极快极快的时间里,一同灌入祝琰的耳朵。
霓裳后知后觉地诧问道:“他们说,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是谁?”
“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
回答她的,是一直跟随左右,不曾走远的翡翠。
她上前一步,扬起脸,再一次重复,“那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乔祝氏。是我们乔家的,大房奶奶。”
她站在破败的砂砾杂草和断壁颓垣之间,用尽力气流着泪大声道:“奴婢办事不力,没能护住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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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五年四月十七,春。
就在宋家少夫人前往乔氏家观,探望为皇后娘娘及乔家上下“祈福”的长姐祝瑜这日,由于婢子躲懒,未能及时发觉后院起火,引得襄国公夫人祝氏身陷火海。
幸得宋少夫人拼死救助,这才险险捡回一命。
只是到底大火无情,毁损了襄国公夫人如花似玉的容貌,更因浓烟呛嗓,毁了原本婉转悦耳的声音。
消息传出后,立时惊动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少帝特准娘娘归省外家,探望嫡母。
书房里,乔翊安垂首立在案前,抿唇不发一声。
乔皇后气喘吁吁地站在案后,手边散落着被掀翻的茶盏,华丽的裙摆扫过被摔落一地的名贵书画和卷册。
“你要本宫喊那个不知从哪找来的丑八怪作嫡母?”
乔翊安瞥了眼她气得发白的面孔,手在袖中攥了攥,强忍住想抚抚她鬓发、哄一哄她的念头。
他的长女做了皇后,已经不再是能依偎在他膝上撒娇的那个小娃儿……
是他亲手将还青涩稚幼的她,狠心推出家门,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究竟在哪?你不说,难道本宫没本事把她找回来?”
“你们做这些把戏的时候,可有为本宫考虑过一丝?如若给人知晓,本宫娘家出了这样的丑闻,本宫今后如何见人,如何服众?”
“如此愚弄天下人,愚弄本宫,愚弄皇上,您当真不怕东窗事发,被人参个欺君之罪!!”
乔皇后越说越气,随手抄起桌上砚台,就要朝地上砸落。
蓦地被一只袖角覆过来,乔翊安隔衣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轻唤了一声,“瑟瑟。”
乔皇后整个人如遭电击,旋即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
五年了……她进宫五年了。五年没有人唤过她一声乳名。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父母长辈面前撒娇痛哭的权利。
她成为了高高在上,俯视他们跪拜于足下的皇后娘娘。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这一声轻唤全部抽走。
她缓缓捂住脸,任性地将自己投进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她……她……”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乔翊安迟疑地,将手掌轻落在她鬓边。
赤金九凤冠坠着繁复的流苏,金光闪闪地扫在他的掌缘。
“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进门来,成了你们的后娘。”
“细想一想,她实在并没有过过什么轻松快乐的日子。”
“家里人多,事忙,我常在外头。她替我护着你们,守在床边端饭送药……”
“十一年,把你们拉扯大了,送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
“我同你一样,也生气,也伤心。”
“可终究是我亏欠她太多……”
“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
“内宅里那个人,不会留太久的。你忍耐两三年,……等一切都淡了,等世人不记得了……她会‘辞世’离去,我们办一场盛大的丧礼……”
“没人会知道。你放心。我和她都没有忘记过,你的身份,你的体面,你的为难……”
“瑟瑟,别哭。”
“擦擦泪,去屋里跟你‘母亲’告个别吧。”
“你乖,你如今不一样了,再不可像今天这般,动辄发脾气掉眼泪。”
“你记着,这世上除了皇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发脾气、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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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来只想请半天假,结果晚上回去抱着电脑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在周末补上章节。前面断了很久,我知道大家让大家很失望,也一直没给你们一个解释。之前状态实在很不好,但感觉说什么都是借口,所有的指责和不满我都接受,确实是很对不起大家。
第118章 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