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一贯用的红烛排早已换成白色。
赵成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沉默了有多久。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是皇太孙,是下一任天子,是江山主人。
没有人能不经通传,走入他的寝殿。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来人脚步轻而缓,一步一步,不曾迟疑,径直寻到殿中,停在帐外。
簌地一声。
挂着白色绢麻的冠,被丢在面前的床脚。
“众位大人等候在清正殿外。”
这个声音,不急不徐,乍听去,仿佛不带丝毫情绪。
赵成松开捂在面上的手,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的面容一如他的声线,冷淡得,瞧不出任何表情。
瞳仁幽深,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个也曾被他称作“宋叔叔”的人,和另一个“宋叔叔”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在他和另一个宋叔叔玩闹时,默默替他修好早已损坏的纸鸢。在他因病痛折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来来去去,无声送来温水、药材,和甜腻的零嘴。
他一句软和的话也不肯说,躲在君臣之别天地之渊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做尽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样暴雨的夜里,在皇帝刚刚宾天,宫里乱作一团,他试图逃避、试图寻一隅舔舐不能痊愈的心伤,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紧闭的宫殿,用这样冰冷的语调,强迫他起身去履行他应有的职责。
赵成想不顾一切的扑向他。
想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一场。
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厮打吵嚷,无理取闹,吸引关怀和注目。
想尽情的发泄那些从来不曾哭诉过的委屈和不甘。
他还想,揪住面前人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关心他。
为什么不认他呢?
他至亲之人。
他生母的手足。
他的舅父!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身份权势,什么江山社稷。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只想自由自在的尽情玩耍。
他不想学四书,不想写策论,不想听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奏报,不想小小年纪就成婚……
可这一刻,望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如过去多年来,每一个他想离经叛道的瞬间。
他最终仍会掐熄心中那束不该燃起的火焰,回到他束手束脚的躯壳里,做一个让所有人放心满意的“好孩子”。
赵成垂眼站起身,抬指缓缓掀开面前素白的纱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宋洹之替他戴正了孝冠。
这一瞬,舅甥二人面目出奇的肖似。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宋洹之退后数步,赵成越过他,率先走出大殿。
暴雨还在下。
闪电劈开浓黑的夜,照亮他干涩的眼睛。
那个软弱的流泪的孩童,永远留在了那一角漆黑的床帐之中。
走出来的这个,是大燕国君,江山新主。
**
眼见过了八月,许氏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行动越发的不便。
祝琰着人寻了几个稳妥有经验的嬷嬷摆在她院子里,负责照料她的起居。
妯娌二人在屋前的炕上坐着说话。
许氏摆弄着手里的小衣裳,赞祝琰身边的人手巧,“这样伶俐的丫头难得,二嫂嫂是会调理人的,瞧这针脚细密的,比针线上有几十年经验的妈妈还好。”
许氏说的是“霓裳”,祝琰今年从一众粗使里选上来的新婢子,上一年末,雪歌梦月都满了十八,眼看要荒废在她身边做了老姑娘,她便问了二人的意思,商量着要为她们送嫁。
雪歌和刘影是表兄妹,自小家里就有意撮合,刘影读过书考过秀才,原本是要脱籍自赎奔前程的,可惜命道不好,偏生老娘生了重病,不得已留在祝家继续为奴,跟祝家预支的五年月钱到现在还没还清。
既是身边得力的人,祝琰自不会亏待,刘影替她办过几件得力的大事,那会子她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幸有刘影洛平他们几个替她奔走卖命。因此抹了刘影的欠债,替他和雪歌置办成亲后的居所,准他将来自赎,也愿意资助他在外做点小生意。
梦月相对就难了些,青梅竹马的亲事没有,身边也没有合意的人,祝琰不想随意撮合,去强迫她接受安排嫁人,既然不急,就留在身边多用几年。她给的嫁妆丰厚,梦月又是顶好的相貌人品,不怕将来没人愿意娶。
雪歌婚后进来服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从一批粗使里留心选了几个人,叫梦月带在身边调理了一阵子。
霓裳幼时念过几年书,故乡在江南那边,从母亲手里学得一手好刺绣功夫。只是半途家道中落没法子,父亲在来北边找活计的路上遇难死了,母亲带着她和姐姐一道投奔舅舅,被黑心肝的舅舅舅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一开始注意到她,只是觉着奴婢里头叫这样精致名字的少见,略问了几句,见果然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丫头。也没着她改名换姓,仍准她用旧时的名字称呼。又见她一手女红了得,便安排她替将出嫁的书晴做了几件绣活。
时日长了,又见性情也好,便擢拔上来,提了二等,涨了月例,留在身边使唤。
许氏夸了两句,又转过脸去瞧霓裳的容貌。小姑娘十五六岁,正是鲜妍年纪,祝琰又对身边人舍得,赏的都是花红柳绿的新衣裳,瞧着喜气热闹,鲜亮娇美。
许氏叹了一声,对着衣裳上的刺绣默然不语。
祝琰知道她定是有话想说,摆摆手,命来向她请示下的嬷嬷退出去,又着梦月将屋里服侍的婢子们带到了外头。
“你如今身子重,将养身体才是要紧事。”她抚抚许氏的手背,轻言宽慰她。
许氏扬眉瞥她,“二嫂瞧出来了?”
祝琰抿嘴笑道:“你盯着霓裳一直瞧,别说我,连霓裳自己多半都瞧出来什么来了。”
许氏作讶然状道:“有这么明显?”
祝琰朝她推了推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雪耳百合羹,“你想要霓裳,总不会是想她替你做绣活?”
许氏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挣扎,再三犹豫,方叹了口气,道:“既然嫂子瞧出来了,我也便不瞒您了。”
她面色微微泛红,压低了声音道:“我想给泽之,安排个房里人。”
祝琰一副了然模样,并不觉着意外,许氏的表现太明显,意图十分好猜。
只是她不明白,许氏跟宋泽之才新婚不久,怎么这么急切就安排上了通房侍妾?
“可是亲家太太说什么了?”祝琰想到自己,刚有孕的那阵子,每每回门,祝太太总是催她快把雪歌梦月开了脸正式摆在房里头。说她有孕不便,怕她留不住宋洹之的心和人,与其叫他在外头找,不如主动安排,承个贤名。丫头是自己身边的丫头,也约束得住,不怕她们心野了翻出什么浪来。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指点小辈做“贤妇”。当年祝琰自己是没听劝的,许氏这样的爽快性子,竟是会听长辈说教的人吗?
许氏自嘲地笑笑,饮了口茶,轻声解释道:“我嫁进来一年,如今有孕也七个来月了,我娘跟几个婶娘、舅母,是都劝过我,说泽之年轻,怕是受不住,要我张罗替他安排人。我倒不是一味听她们的说教,只不过自己心里想,他若是身边有别的人能……也免得总是来我屋里……瞧不得他那副样子,怪讨厌的。”
许氏成婚前说过,与其说是她原谅了宋泽之,不若说,是她主动选择与宋家宅院里的人,成为一家人。当时祝琰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而且婚后瞧二人蜜里调油,宋泽之日日耽在房内,恨不得时时守在许氏身边,怎么瞧,二人都不像是没感情的样子。
“你还怪他从前的事?”
那些事说大不大,却像细小的砂砾,深深埋在骨血里,不时翻折出来,磨得心口犯疼。
许氏不是不想翻过这一页,同他好好过日子,决定嫁进来那一日,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与他一并试着把日子经营好,幸福的过一生。
可是,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他们是经过了一段好时光,刚成婚那段日子,宋泽之总是守着她,不时从外头带回些新鲜的吃食点心小玩意儿,时时哄她开心。
可是一旦二人因为什么闹别扭,宋泽之就喜欢拿过去的事来提,说自己分明只是瞧不得可怜人受罪,好心帮了个忙,许氏就不依不饶的拿捏了他好几年,他就像个罪人一样,时时刻刻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根本不像个男人。
其实过去许多年来,都是宋泽之包容许氏,她性子直,有话直说不拐弯,有时确实不大给他留情面。可那些意气之争,那些气话,和好后她再也没提过,倒是宋泽之一直忘不掉,十分介意许氏延迟婚期,害他四处跟人解释。
如今有了孩子,许氏身子不便,催他去睡书房他又不肯,非要留在她身边,就少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宋泽之倒是肯忍耐,许氏却受不得他那副表情。
“我不想将来又给他留什么话柄,说是为了我如何如何委屈了他宋三少爷。不如我自己痛快主动,乖乖安排个妥当人服侍他。”
祝琰一听,就知道小两口这是又闹别扭了。
宋泽之自打出了那回事后,就没再回书院,远离了那些爱逛画舫酒楼的狐朋狗友,日子过得比从前清淡多了,在家里也受兄长和母亲的管束,不敢随意乱来。在祝琰瞧来,宋泽之对许氏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闹起性子来,两个人谁也不让谁,难免说些刺心刺耳的话。
毕竟是人家的房里事,祝琰不好多问,“你瞧上霓裳,若真想要她,我没意见,只要霓裳自个儿同意就成。再一个——”
她转脸望向许氏,“也该问问泽之的意见啊,若是他不喜欢,霓裳又白白担了这虚名,岂不耽搁了人家姑娘……”
许氏有些心烦意乱地推开了茶盏,“我也只是顺口一说,谁又稀罕替他安排这些糟乱事了?怎么我怀着孕不舒服,我还没委屈,倒是许多人替那个没事儿人委屈起来了,真讨厌!”
这事不过随意说了一回,过后便没再提起。
祝琰留心瞧着,也没发觉许氏去替宋泽之安排什么房里人。
多半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又和好了。
转天祝琰就跟宋洹之商议,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许氏害喜厉害,不容易,叫他劝着宋泽之,多担待些,尽量说些软和话,别跟她针尖对麦芒似的争高低。
没过两日,祝琰就见宋泽之没精打采的从宋洹之书房出来。
见是她,立在道边朝她行礼,“二嫂,您来找二哥?”
祝琰点点头,“天儿还早,今天没出去?”
宋泽之如今在衙门里做吏员,差事不算重,白日去点个卯做点粗略功夫,跟同僚友人们偶然出去吃个饭聚一聚,不到天黑就回了来。今天宋洹之休沐在家,宋泽之却也是早早就出现在府里。
他耷拉着脑袋勉强笑笑,“二哥有事喊我,就跟衙门里告了假。二嫂您忙,我先回院了。”
瞧他脸色不好,祝琰没有多问,目送他走远了,才旋身走进宋洹之的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