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他将拢共五条说完之后,紧了紧神,等陛下吩咐。
异常地静默了片刻,方才听见陛下道:“依你的意思去办,要什么人,朕都准了,只有一条你记在心里,应查尽查,不必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江南刺史起身郑重道:“臣定然全力以赴,势必将贼子铲除殆尽,不负陛下所托。”
“好,你用心尽力去办,朕给你托底。没旁的事,就先退下罢。”
李珣看着那碧翠瓷碟,荔枝肉仍旧完完整整,一动未动,那人垂着头,抿唇不言不语,好像那道场里头入定的观音塑像,世间再没什么能引起她喜怒波动……
但他知道,她心里头对他到底是有怨气的,嫌他不肯放手,嫌他追到江南来。
想着,李珣便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江南刺史如蒙大赦,起身告退。
但还是隐隐听见了椅子挪动的声音,陛下似是起了身。
“英英不是喜欢荔枝?”
“是朕剥的所以不喜欢?”
“生气了?”
“朕下次依着你些,可好?”
陛下这是在……让步?在哄人?
江南刺史骇然大惊,不敢多听,走出去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第88章 他总有厌烦一日。
听见那些话后,薛明英眉间颤了颤,而后伸出指尖,拈起了瓷碟里那颗晶莹饱满的果肉。
“……我自己来。”
“当没听见,嗯?”
李珣见她吃了咽下,柔掌圈在了唇边吐核,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眼中沉了沉。
但到底也没逼她,耐着性子给她又剥了几个,见她都乖乖吃了,也就坐回去继续看起了折子。
薛明英侧过头,悄悄看了眼他肃然端坐,再正经不过的样子,荔枝的甜糯味道还留在齿间,她不由咬住了下唇。
三日后,等江南刺史再来到这座园子,浑身斗志昂扬,整个人憋着股劲,势必要将手里头这件事做成、做得漂亮。
在他走进上厅时,果然又发现了那位娘子的身影,正站在陛下身边,低眉顺眼地研磨。
见他进来还对他点了点头。
江南刺史忙也回礼,见状心安不少。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娘子在陛下心尖杵着,若她被哄好了,陛下心情不会坏到哪里去,多多少少要有利于他些。
“来了?坐。”李珣从手中奏折抬头,指了指一溜黄花梨扶椅,又看向那人,眼中因看公文不自觉而有的肃然少去几分,春风消融了冻得结实的冰面般,轻轻笑道,“英英也坐。”
薛明英放下手中墨锭,道了句多谢陛下,坐到了圈椅里头,平静顺从。
心里已是半松了口气。
这三日来,其实过得没想象中辛苦。
他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带了她在身边。
回来时大多夜深,风尘仆仆,沐浴过后上榻,抱着她也很快入眠。
除了早上起来会有些异样,忍忍就过去了,没她想的艰难。
甚至可以说不知不觉便过了三日,他明日一大早就要登上楼船,赶赴回京之路了。
李珣自也察觉她今日比过去几日都顺着他,仿佛他吩咐什么都会遵命,很听话,似在眼前淌着的蜜。
但不用多问,猜都能猜到缘故,她在盼着他走。
不由牙根发痒,盘旋在心里始终没放下的那个念头冒了头,想着索性带了她回去,她要哭要闹再说,总归要在他身边陪着。
冒了几次头,却又舍不得。
好不容易养出几分过去的生动模样,面上对他也没那么抗拒了,要是真将她带回去,依她性子,只会犟到底,真一辈子不给他好脸色也说不准。
李珣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放到了刚进来的人身上。
“朕要你去办的事,可是有进展了?”
江南刺史感觉到这语气不如他预期的那般好,头皮微微发麻,才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恭恭敬敬道:“是,已有了眉目,臣这趟来便是要向陛下回禀。”
“说。”
江南刺史忙将这三日所查,一五一十禀尽。
他还理出了份名单,上头写了江南的受贿吏员以外,还有京中官员,品秩不低,查了他们的家世背景,都和江南有牵扯。
“是吗?”李珣听得有些出神。
这倒和他这几日亲力亲为的查访不谋而合。
吏员之间,因同乡结党的不少,但比起别的地方,江南出去的似要更紧密些。
他走了不少地方,渐渐便有了底,此地尤重文教,尚读书,每逢乡族中出个文才稍稍过人的子弟,便倾力扶持。这本是好事,读书人多了,为国效力的人便多,说起来于国有功。但这些人因受了难以偿还的乡族之恩,难免抱走一团,也倾尽全力回报。久而久之,便形成种特有风气,盛行于江南官场之中。
这些日子他也在想,要如何才能遏制。
薛明英瞥了眼,见他这个样子,倒更觉适应些,若他只是大晏皇帝,没与她有过去、现在这般牵扯,她定会万分崇敬他,与旁人一道,从心底将他视作明君。
李珣敏锐地感知到她的视线,思绪一断,也让底下人停了下来,揉了揉额角道:“英英可想先回去?”
江南官场要如何整治,并非三两句话说得清,彻夜通宵也属正常,留她下来,也不过让她在旁打瞌睡,倒不如放了她回去,许还能换她念他几分好。
薛明英眼中兀得一亮。
李珣眯了眯眼。
薛明英当即婉声道:“陛下明日便启程,还是等送了陛下,我再走。”
李珣定定地看了她有几息功夫,到底还是将她唤到了跟前,没再问她想不想,直接交代道:“回去后,你,或者你母亲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容安,他替你安排。”
说完,又问她那枚乌金印鉴收好没有。
薛明英点点头。
“放在哪里了?”
“家中。”
李珣不大满意,看了眼她全身上下,指着她腰间将腰束得盈盈可握的锦带,“日后挂这里。”
薛明英道好,眉眼恭顺地站在他跟前,平添了几分耐性,就等着他说出那句让她回去的话。
李珣仰坐在太师椅上,见她因归家心切,连声应是,不免露出几分不悦之色。
她还当真没半点眷恋。
沉下脸,他将她手拉着,不舍得摩挲了又摩挲,良久才道:“闲暇了,少看些宫怨诗,知道没有。那都是落第的读书人写的,尽是些杜撰胡言。”
“……是。”
薛明英被人松开手时,只觉逃出生天,朝他行完礼后,头也不回地出了上厅。
经过江南刺史时,他忙站了起来,送迎。
“你继续。”李珣以掌圈住扶手,等那人身影再也看不见,垂了眸,在眼底投下片阴影,说话声越发冷硬。
她一走,将热闹都带走了,只剩下寂然。
他都不知自己还能忍多久。
薛明英骑马出了城,赶回家后,便一头钻进了湢室,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将连日来那人留下的气息从身上洗去,如释重负。
云合走进来,给她拿了套家常裙子,背对着将裙子挂在衣施上时,顺嘴问了句小姐怎么没和夫人一起回来。
薛明英趴在浴桶边,懒洋洋道:“母亲明日再回。我这几日有事要办,并非住在汇文巷。”
云合当即想起那天闯进来的陛下,还有之前看见的,小姐身上的掌印红痕,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现在事已经办完了。”
薛明英朝她笑笑,整个人又成了那人没来之前的模样,轻松舒怀。
这等模样,一直维持到了晚间。
等她坐在扶手椅上,看见桌案上的诗集,翻开后有张纸片掉了出来,明晃晃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仿佛那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畔咬牙切齿,说他绝不会让她如愿。
薛明英被震住了。
又深深吸了口气吐出,觉得总会有那时候的。
当初她也认为,从齐国公府到东宫的路,哪怕走一辈子都不会累,如今呢?
上京隔着江南千里,他总有厌烦一日。
她不急。
第89章 两年后。
次日,天刚蒙蒙亮,薛明英醒来,见自己正蜷着手脚在美人榻上,盖了张团花纹毯。
下意识地,手向腰间摸了摸,见空荡荡一片,方才松了口气。
昨晚上,她入了床帐里头,明明已经想清楚了,躺下后却怎么都不能安心。那人写下的字在眼前晃悠,腰间仿佛也还搭着只大掌,占住了便没有松开的意思。
挪到了短窄的美人榻上,身后没法再睡下个人后,才真正说服自己那人已然离开,这才缓缓睡去。
而到这时,他定然登上楼船,回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