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外头传来马车的动静,又听见母亲的声音,薛明英眼中有些发热,急忙迎了出去。
薛玉柔命侍女们从马车搬下不少东西,转头看见自家娘子匆匆赶来身边,连鞋履都没穿好,眼里满是雏鸟般的依恋,不由笑道:“娘平时不也是呆个三四日就回来了,怎么这次眼还红了?”
她将人搂住了,往屋里带,略带不满说着早上凉,穿这么单薄就跑出屋子来伤身,以后得多注意着些。
薛明英低低地应了,又着急问起母亲身子的事。
侍女们送来了热汤,薛玉柔拧了热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含笑道:“老样子,差不到哪里去,还是照着那些药膳方子吃,等吃到年下,许就根基巩固了。”
薛明英舒缓了脸色,道那就好。
母亲身子本就不怎么好,再加上那场大火里受了惊吓,添了体虚心弱的毛病,还是多亏了时大夫,才没酿成大病。
想到时大夫那个医馆,她顿了顿,问道:“那母亲还去医馆里头帮忙吗?会不会太操劳?”
“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薛玉柔洗着手,带着水雾的热汤间,隐隐地散发出一股草药清香,不仅旁人闻着沁人心脾,她自己也觉得舒心,“阿英,我问过时大夫了,他说不妨事。若是整日什么也不做,或许还会闲出病来。我这样每日去医馆里帮些小忙,倒好。”
“娘不觉得辛苦就好。”
“不知怎的,我做起医馆里的事,顺手极了,常觉得若是早个十来年,或许也能和时大夫一样,当个救病治人的大夫……罢了,过去就过去了,眼下这般我早已心满意足。再说还有秦妈妈跟着,那宅子里的容安倒是也热心,时大夫颇为照顾我,阿英不必担心。”
从母亲口中频频听见时大夫,薛明英不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你在家可好?没出什么事罢?”薛玉柔想起来还没问她,提了一嘴。
“没。娘赶着回来,我也才起,刚好去厅上吃早膳,吃完我还得去外头走走,这几日在家里闷得慌。”
薛明英遮掩了过去,没让她看出异样。
“好,我先过去,你换好了衣裙就过来,时大夫还教了我几副清凉药饮,你喜吃凉的,倒可以试试,添上荔枝看味道如何。若能吃得惯,比那些用冰生凿出来的好。我赶紧吩咐下去,用锅子熬起来,午后你尝尝。”
薛明英点点头。
看着母亲走出去的背影,隐隐雀跃宛如少女般,她不知为何怅然若失,既为母亲高兴,自己心里又觉得难过。
……
两年后,小暑。
钱塘乡间一处书院内,传出朗朗书声。
“鸣凤在竹。”
“鸣凤在竹!”
“白驹食场。”
“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
“化被草木!”
“赖及万方。”
“赖及万方!”①“……”
“……”
女子领读之声,带着那稚气的孩童声音,像是从山中流滚而出的两股清泉,将暑气都消去不少。
挽着妇人发髻的薛明英,站在桌椅之间,看着身边这群摇头晃脑,不停跟着吟诵的孩子,眼里不知不觉便淌出笑意来。
等到上完课,还不过午时,她给孩子们布置好功课,收拾了东西出去,便上马离开,到了城中。
汇文巷的那处宅院里头却不见母亲身影,容安赶出来迎接,说她母亲在时家医馆那里,这两日天热,医馆熬了祛暑汤分发给男女老少,人手上短缺起来,她母亲便带了秦妈妈和家里几个侍女过去。
薛明英低了低眉,来到了时家医馆,远远地便看见医馆门前搭起来个凉棚,母亲正站在底下,给来往的人舀着汤水,许是有些累了,被秦妈妈扶到了一旁坐着,里头闻声赶出来一人,是她这两年见过不少次的时大夫,他似乎在劝说母亲进去,无果之后,随手取了个蒲扇来,给母亲扇着风。
不知还说了什么,母亲指着医馆的招牌笑了笑,时大夫也跟着笑起来……
还是秦妈妈先看见了她,叫了声“是小姐”!
赶过来牵住了她的马,引着她往医馆走,看了眼她急声道:“这么热的天,怎么就赶来了?早些来还凉快些,快到里头坐着去!”
“学堂里有课。”薛明英应了声,已到了医馆门前。
母亲手里正捏了把蒲扇,接过她,朝她面上扇着风,心疼道:“热不热?”
时大夫背手跟在母亲身边,提议道:“前些日子寻的那个荔枝,正要送去给阿英,我这就叫人拿出来?”
“不急,等她回去再说,等会冰又化了。”薛玉柔见门前人又多了,催他道,“你先出去顾着,我们娘两说话就是。”
时大夫乐呵呵的,道了声好,便出去了。
薛明英见自己插不上话,垂了垂眼,只坐了一小会,便说别院里头还有事,走了。
又说自己那里还有,没带走那些荔枝。
几日后,等她从学堂回家,还未进门,在门口看见停了两辆马车,载了满满当当的东西而来。走入后果不其然看见容安正拿了份红封单子,递给云合。
“衣料不急着裁,荔枝要趁新鲜给娘子用,瓷枕也可以让娘子试试,看用着可好,娘子这些日子喜欢的花草你交给我,我找人寻来……”
听见马蹄声响,容安忙回头,迎着笑道:“娘子回来了?”
他朝云合递了个眼色,让她千万别忘了给,而后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位主子身后,到了厅上。
“你来了。”
薛明英坐着,捧了茶在手上,脸色淡淡。
容安笑道:“奴婢来得太勤,叫娘子看厌了。今日来却有件正经事,是夫人托奴婢带给娘子的。”
说着,他从袖筒里抽出一份印着喜字的帖子,送了过来。
“不是说……过些日子才做好?”薛明英垂了垂眸,方才接过,打开那帖子一看,见了母亲的名字后,又合了起来。
心中发闷,堵得慌。
母亲会嫁给时大夫,她不是没预料到,只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
“夫人的意思是,这段时日天气不好,恐有大风雨,早做好了,便可以早早送来。”
薛明英双唇抿成了条线,指尖在那帖子封面的喜字抚过,只觉自己与母亲之间,因这场婚事凭空添了生分。
“多谢,喝杯茶再走罢。”
薛明英将那些怅意压了压,起身朝房中走去。经过容安时,她又想到了那人,脚步一顿,停下来道:“恐有大风雨的话,怕是不利于行船。”
容安偷偷看了眼她的侧脸,估摸着道:“是……陛下若要来,应是在中下旬了。”
此时不过上旬,少说也有十来日。
容安见她点点头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心里忍不住感慨了句,没想到这位主子心肠倒是生得硬。
这两年来,主子往返于上京、钱塘两地,次数多得睡不清。虽说有为了正事的缘故,真正让主子愿意来回折腾的,还是因这位主子在这里。
可这位主子,看着却没有半分软化的迹象,主子来便来了,她敷衍个三五日,往后不见面的日子里,连提都不提一句。
就连方才那句话,都是要他来拐弯抹角说出,主子不会来……
谁能想到,当初也正是这位主子,捧着个真心跟在主子身后,锲而不舍地跟了那么多年……
容安叹了声气后,也不敢多言,赶紧屁颠屁颠跑去云合那里,要单子去了。
主子来或不来,这位主子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缺,花草衣食坐卧用具,皆得安排妥当,不然他也不用留了。
到了夜间,骤然飙起狂风,呼呼地吹得窗纸震动,门缝也不稳地来回晃动。
过了会儿,几声惊雷划破天际。
薛明英坐在美人榻上,手中捏着那张喜帖,吓得震颤,慢慢搂紧了自己。
想到了母亲,想躲到母亲身边,想对母亲说自己害怕。
但母亲和秦妈妈在城中筹备婚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薛明英悄然红了眼眶,下榻后,只觉房中空荡荡的,叫人难受。
她叫了声云合。
云合应声赶来,她又让她别进来,“你……帮我找些酒来,要很烈的。”
据说酒能让人忘事,她想尝尝。
薛明英将酒盅酒杯搬到了床上,放下床帐后,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给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
苦辣的酒味瞬间冲上鼻尖,许多事好像也没忘,反而越发清晰。她想,定是她喝得太少了,一杯接着一杯,喝到眼中泪意模糊,只觉在江南她什么都没有了。
雨珠如滚刀般,落得声势浩大。
薛明英彻底绝了母亲会到这里来的念头。
可偏偏就是在她这样想了后……
院门被人砰砰叩响,她脑中空了空,旋即赤脚跑到房门前,哗啦一下打开了来。
冷风扑面一吹,酒意开始上头,她有些懵然地站在门前,等着等着,一时竟忘了自己开门要做什么。
使劲摇了摇脑袋。
随后,仿佛在梦中般,从未想过会在此时见到的那人闯了进来,骑在马腹泥泞的白马背上,浑身湿透地与她对视,双眸宛如烧得炽盛的炉火,喘息未定。
“英英是在,迎朕?”
他翻身下马,三两步便到了她跟前,见她眼中红意滚滚,呆呆地望着他,身上被雨淋到了也不知。
将她连人带裙一卷,撑在了壮硕有力的臂弯间,似捧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薛明英不解地蹙起了眉头,“太子……殿下?”
他不是该在东宫,怎么会在她的家里?
那人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第90章 “旁人算错,你不算。”……
“英英叫朕……叫孤王什么?”
李珣将她贴着胸膛搂紧,胸腔阵阵发热,只觉寂然许久的心中陡然注入了股久违的冲动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