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位穆娘子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动了那位薛娘子,陛下捧在手心的人,当真是活腻了,不知死字怎么写。
到了中午,容安去牢里看了眼,见那个叫穆尤珠的穆家娘子嗓子已经喊得沙哑,尤其说是用来研磨硝磺的十指早被夹得血肉模糊,点点头正要离开,刚转过身便听见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是崔延昭派你来的吗?他敢如此待我!我父亲定不会放过他!”
穆尤珠眼中带着不甘,如条毒蛇般紧紧盯着他。
容安不曾调过身多看她一眼,微侧头向随行的司法参军道:“留着条命便好。”
穆尤珠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出了牢狱,容安未作停顿,去了汇文巷不远的另条里巷,见到了刚才穆尤珠口中叫喊着的崔延昭。
将纵火之人的身世告诉了他。
崔延昭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杂了闷在胸中已久的怒气,很久前便已生出的念头再度浮了上来。
她竟敢……真的做出这等事!
找死!不仅是她,整个穆家也是!
却又一瞬回神,有分寸地看了眼容安,“陛下派将这些告诉我,是何用意?”
容安咳了咳道:“非陛下之意,乃是我自作主张,想告诉崔大人一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既是为薛娘子,也是为大人自己,大人若是在钱塘太久,恐怕会害人害己。”
崔延昭噙上淡淡冷笑,刚想问出“这当真只是你自己的意思?”
又听见容安盯着他道:“纵火之事,大人该清楚,若没有陛下,此时此刻,大人该追悔莫及。”
崔延昭气血仿佛都在这一瞬凝住了,与他对峙之下,发现自己无力反驳,能做的竟唯有接受。
这件事,他害了阿英,那人却救了她。
“还请……回禀陛下,道崔延昭求见,为的,私事。”
崔延昭低下了头。
容安见他颓色尽显,估摸之后,应了下来,不忘提醒道:“崔大人须知,投鼠忌器、谨言慎行的道理。”
“自然。”
崔延昭答道。
后知后觉,口中满是苦涩余味。
三日后,钱塘渡口,前往岭南的楼船已经备好,行李被陆陆续续搬了上去,留在岸上的越来越少。
薛明英站在哥哥身边,仰头看着他,有话想问他,又觉得不必了。
若要问是谁人要他回去,昭然欲揭。
多问这一句,有用吗?
“哥哥,回了岭南,替我和母亲向二姨问个好,也告诉她,我们一切都好。”
她说完后,也觉得苍白,又道:“罢了,还是说,母亲很想她罢。”
说着,江上的风掠乱了她的鬓发,崔延昭看着她黯淡的眸光,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明媚如春的娘子。
他一时心痛难忍,微侧过了头,看向楼船上的桅杆。
行李已经搬尽了。
其实本来多少,他从岭南来此,孤身成行,行李带得轻便,拼了命地赶路,只想着早日见到她。
但这次回去,她置备了许多江南风物,添了又添,让他带着。
崔延昭仰着头,脖间青筋浮现,忍尽那些痛楚,将她手腕重重一握,说了句“保重”,脚步离了她,向楼船走去。
薛明英追了上去,又顿住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酸涩得发红。
手腕上还留着他的力道,他的温热,他人却已经走远了。
“哥哥!”
她叫了一声他,“我不后悔,曾去过岭南!”
她轻轻地又重复了一句,“我不后悔。”
她想,若再给她些时日,她和哥哥定会是对很好的夫妻。
可惜,不会再成真了。
崔延昭转身,如狂风般奔来拥住了她,吻在了她鬓发上,“阿英,那就好,你觉得不后悔便好。”
他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华盖马车,此时正车窗紧闭,可他知道,里头坐着的人定然看着这里。
定然饱含了嫉妒、杀意。
还有本不该在帝王身上有的,克制。
他将怀中之人松开,指腹抹去她的泪珠,对她笑了笑道:“阿英,你和我都不后悔,都试着向前看,可好?”
薛明英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隐隐察觉到他会说些什么话,眉睫一颤。
“你还记得吗?当日,晋王叛乱,闯入了国公府中……”
“救下你与你母亲的,不是我。”
“是他。”
“也许,我是说也许。”
“他后悔过、自省过。”
哪怕他已是帝王之尊。
第84章 “但在这里的时候,你得由……
薛明英被容安请上了马车。
见了那人,道了句“见过陛下”后,择了个侧面位子,靠壁低头而坐。
裙角堆在脚边,裙上暗纹时隐时现,她看得认真。
但片刻之后,裙摆堆在了男人膝上,她被掌住了腰身,落入他的怀里,无处可逃。
她垂着头,唇角扬起了些许嘲意,道果然。
他怎会反省?
又怎会后悔。
曾经是太子时不会。
当了皇帝,更不会。
可下一刻,她眼帘里映入了只茶杯,由男人遒劲长指拈着,往她眼下递了递,没问别的,只道:“润润喉。”
他能这般心平气和,出乎她意料之外,若是照他往常霸道不能容人的性子,只怕早已动怒,拿她是问。
薛明英抿了抿双唇,接了下来。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被抵着一触,他久久没有松开,杯中茶水晃了晃,映着她露出忍耐的脸。
但他到底还是松开了。
薛明英神色随之一松。
可又听见了他问:“英英去了很久,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声音柔和,慢慢摩挲着她的腰际。
但话中虽没有明显怒意,多少还是带了些威势,听着在退让,实则以退为进。
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薛明英瞬间捏紧了茶杯。
李珣感受到她的紧绷,指腹在她腰间顿了顿,旋即张开了大掌拢住,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声音往下沉了沉,“不想和朕说?嗯?”
被他这句露出本色的话一激,薛明英脑中绷得发紧的弦忽而一断,没忍住,将温热的茶水向上泼去,茶香四溢开来。
她仰头看去时,发现不偏不倚正好冲着他的脸面,茶水自他锋利眉骨滚落,滴滴答答,他盯着她,眼里沉得惊人,像两块黑曜石。
薛明英手一抖,意识到时,两只手腕已被人扣在了腰后,茶杯坠落到地,怦的一声裂响。
“泼朕解气?”
那人将她紧紧压在胸膛前,将身上升起的滚热与说话的震颤都传给了她,像个烧得旺热的丹炉。
她撇过头。
当即被人捏着下颏转过来,逼着与他对视,“说话!”
她无动于衷地一笑,“没什么好说。非要说,那便多谢陛下不仅那日救了我一命,还要多谢陛下在叛军闯入国公府时,救了我与母亲一命。我感激不尽。”
“崔延昭告诉你的?”
“是,哥哥让我切勿忘了,救命之恩。只是……或许也并非哥哥让我切勿忘了,想让我记住的,另有其人也说不准。”
她好像能预想到今后会是怎样的日子。
他不会放她走,也绝不会改了性子,忍与不忍,也许并无差别。
李珣见了她脸上掠过的一片灰败之色。
似是绝望。
想到了崔延昭见他时,跪在他面前,向他求的事。
求他让她多喘口气,别逼得她不堪重负。
还道他若是这点耐性都无,是否忘了当初六年,她是如何追在他身后,义无反顾的。
想着,李珣渐渐松开了她的手腕,只搂住了她的腰,垂眸对她挑了挑眉道:“朕被你泼了茶水不曾动怒,你倒起了气性……”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个普通士郎,被人不明不白地来上这么一遭,只怕早已怒发冲冠。
薛明英却听出他话中的峰回路转,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然后蹙起了眉头。
李珣看出几分呆愣的稚气来,长指在她腰间软腹慢慢抚过,从前的燥色急进少了许多,整个人倒像是很久以前的太子殿下,宛若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