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英住在宣平坊内,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每日问问侍女到了哪个月日外,不曾打听过别的事。
宫中来过人布置,将宅邸置出了新婚才有的红意喜庆,还特意将门前灯笼换了,悬上李薛二姓。
薛明英未发一言,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在等。
等到立后大典前夕,她换了身银白衣裙,宽大的衣袖底下藏着什么东西,夜色中登上马车,用那人所赐乌金印玺开道,到了两仪殿。
她在宫女的引路下走到了寝殿内。
清耀烛火间,她看见了那件明日要穿的凤袍,金线绘出的翟鸟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如画。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让宫女出去,自己留了下来。
一抹寒光从她袖下展露。
无比锋利的花枝剪子,被人握着朝凤袍所在走去。
第75章 “我凭什么要和你有从今往……
一声尖叫破开了两仪殿内的安静。
宫女们脸上血色尽失,慌慌张张地向东宫跑去,跪倒在居玄堂前,声线发颤地求见。
容安赶了出来,低低地怒斥了声,“急什么?陛下在里头斋戒呢!”
如他所言,三日以来,陛下不问朝政,只在静室焚香斋戒,受着佛家的烟熏火燎,衣袖里都卷着香,虔诚得宛如入室佛家弟子。
只因智清大师一句,意欲婚姻笃顺,斋戒便要心诚至极,方能求得神佛赐福。
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是大婚前最后一夜,岂容得旁人搅扰?
眼下这些宫女匆匆跑来,当真不知轻重到了极点,要不是看她们素日办事稳重,容安差点便要压不住火气,将她们送到掖庭好好学了规矩再放出来。
“出了什么事?挑要紧的讲!”
“薛娘子方才进了宫,入了两仪殿,呆了会儿又走了,我等方才进去添烛火时,发现寝殿内的那件凤袍被人用剪子……”
说话的宫女打了个寒战,眼前浮现了方才所见骇然景象,那处处精致生动的凤袍,被人用剪子破得七零八落,像鸟羽散了一地,只剩个光秃秃的檀木架子立在那里,叫人触目惊心。
要知道,这凤袍乃是阖宫倾力所制,陛下曾下过死令,诸事都可后放,都先紧着礼服来,才赶出了这件华美凤袍。
如今,却被薛娘子亲手毁去,再无修复可能。
“……剪了个透,已成了片片碎布,断然再无法上身……”
宫女话还未说完,容安已震骇得一抖,快要站不稳,凭着过硬的处事之风才稳住脚跟,赶忙打断了她的话道:“薛娘子,眼下又去了哪里?”
他感觉到了那位娘子的来者不善。
“看……看娘子走的路,似是朝太极殿而去……”
容安转身,飞一样地跑到了居玄堂里的静室,敲了敲门后,顾不得主子吩咐,已是冲进去跪下,颤颤巍巍将宫女告诉的事禀了上去。
一声重物倾倒之声传来,伴随着浓重又压抑的喘息声,容安感觉到玄袍一角从身侧掠过,疾风般大步而出。
他看了眼,发现焚香的重鼎已被踹翻在地,香灰如尘,扬洒在静室里头,让目之所及,皆覆上了一层不详的灰暗之色。
等李珣到了两仪殿,越过那些跪着请罪的宫女,步入寝殿后,一块针脚细密的碎布,被他踩在了脚底。
他俯身拾起,见是金线所绣翟鸟之身,却是残缺不全的,想到他亲眼命人将凤袍抬入此间时,看到上头寓意皇后的翟鸟,想着她穿上会是何等的明媚艳色,又该如何宛转承情……
眼底瞬间多了抹猩红之色,额角青筋涨得发疼,昂着头时,从牙缝中挤出话道:“她在哪里?”
赶在立后前夕,将他的心意碎尸万段,当真是好本事。
当真懂得如何诛他的心!
得知人去了太极殿后,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了那里,入书室前将人喝退在身后,大掌重重一推,携着满身威戾怦然而入。
却在步入后的下一瞬,被那火光刺痛得心头微窒,喉间突涌上股血腥之味。
只见她站在熏笼前,揭开了笼罩,露出笼中烧得红通通正旺的炭火,徐徐然地将画册抛入,毁之一炬。
那些画册,乃是他历年亲笔所绘,攒了近十年,一笔一画,皆注满了他待她的情意。她离开上京的那段时日,他便是靠着这些,才勉强度过,让自己忍着些,等她回来。
她该比谁都知道这些画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可她见了他来,也无动于衷,熟稔地捡起脚边的又一画册,故伎重演,冷静且旁若无人地将之抛入炭火中,毁得干净彻底。
李珣高昂着头,眼底深红一片,血丝似要冲破而出,定定地看着她,喘着粗气。
她当真,是来诛他的心的!
偏偏挑了这时候,偏偏挑了这些画!
薛明英看不见他一般,就那样再度蹲下身子,拿起卷轴……
不知为何这次突然手一滑,那卷轴复又摔落在地,摔开了来,展露出里头的模样。
是个穿着红斗篷的娘子,向着画外人捧梅献好,眉眼弯弯,笑得明艳炽热。
她看着觉得陌生极了,眼睫颤了颤,捡起来,抛入了炭火中。
熊熊烈焰中,火势迅速侵染,那红斗篷从下而起被烧了大半,只余画中人的脸还尚且完好,仍在那般笑着……
李珣飞身夺步而来,将手掌直直探入那炭火中,不顾火势烧得热烈,将那副残画捞了出来,用大掌将余火生生握灭。
可已经来不及了,画上人脸已毁去大半,再看不见昔日眉眼笑意。
后知后觉,掌心、五指被灼,痛意铺天盖地袭来,却都不敌他心中之疼,仿佛她钻入了肝脏肺腑间,拿着把利刃将其一一捣碎。
她存心要毁去与他的过去。
薛明英闻到股焦味,从他掌间传来,闪了闪神,却没停下,再次俯身,想去捡起新的画卷。
“够了!”
李珣将她的手腕紧紧捏住,见她从始至终眉眼动都不动分毫,怒意竟然在此时退了半步,让他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
“为什么?”他青筋忍得暴起,“朕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报复朕?你明知道,明日,便是你我大婚……”
薛明英仰头,眼中是他仿佛被人辜负的痛苦神色,只觉可笑。
“我母亲之事,你敢发誓,不曾插手半分?”
她打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李珣看着她,哑声未答。
原来她果真知道,这些日子不过陪他逢场作戏,为的便是今日。
薛明英怒从心头烧起,伴随着无尽的后怕,还有对他的滔天恨意,她逼近着他,嘶声句句。
“你觉得从前那个又傻又笨的人,竟敢不再跟在你身后,竟敢私自躲去岭南,要罚她是吗?”
“你觉得那时去了岭南,恩赐般想带她回来,她拒了,不该是吗?”
“你觉得她那夜没有留在宫中,忤逆你,辜负你,选择回到了别人身边,迟早该到你面前哭着说后悔是吗?”
她仰头,眸子浸在了酸涨带疼的红意中,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带了些哽咽。
“其他我都能忍,为什么要对我母亲下手?你明明知道,我只有她了,你想我悔恨终生是吗?”
“大晏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见不得忤逆,容不下背叛,但凡有人这样做了,在他眼中便该去死,对不对?”
“何必这么麻烦?迂回什么?”
“你直接和我说就行了,陛下。”
“陛下要我受死,我岂敢说一声不?”
“可你不该以我母亲诛我之心!”
李珣被她逼着往后退,本还昂首抿唇,在她提到她母亲带了哽咽时,身形僵硬地立在了那里,伸出手,扶住了她颤动的瘦肩,仿佛心也在跟着她一抽一抽地发着疼,哑声回道:“从前的事、你母亲的事,算朕不好,从今往后朕不会在……”
“哪里来的从今往后?我凭什么要和你有从今往后!”
薛明英甩开了他的手,厉声质问。
李珣方才那一句,已是退了一步,但见她眼底越发显出尖锐与冷漠,还有层坚冰,仿佛无论如何也再化不开……
从今往后,她真的不要他了……
脑中紧绷的弦,乍然断开了来。
他将她掼倒在地,压在那些画卷上,用力地按着她,看着她决绝入骨的脸,想起画中爱慕渴切的眼神,交错之间,他心中痛切难抑,有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反复,告诉着他,原来在很久之前,他早已失去她了。
在他想着再等等,就要娶她为太子妃的时候。
在他想着逼她来自己身边,不择手段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可以弥补,可以让她变成过去那个薛明英,可她今夜所有举动,都为了告诉他,两人再无可能。
他急切地吻了下来,抵住她的双唇,肆意地要取她的热息。
手掌探到了她的衣带,急不可耐地重重扯开。
他不能,绝不能就此放手。
没有她在身边的日日夜夜,他如行尸走肉,血都是带冷的。
感受到她的推搡,他越发牢牢地压住她,困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地上,埋入她的颈窝,发急地啃咬。
她的归宿是他,一直都是,没了凤袍又如何?烧了那些画册又如何?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几十年,总能,总能找到和解的时机,做对恩爱夫妻。世上生了怨怼的夫妇太多了,还不是有一对算一对,都走到了白头偕老。
凭什么他与她不行?
薛明英见抗拒无用,瘫软在了他身下,不知不觉两行清泪落下,浸入了鬓角中。
她木然地望着殿顶横木,察觉到他的热掌已经揭开了她的衣襟,贴到她赤裸肌肤之上,恐惧得瑟缩蜷身,却又在察觉他力道变松了一些,仿佛要用些微不足道的仁慈来感化她……
忽然就不怕了。
“陛下要靠用强,来夺了我的身子吗?皮肉之苦,于我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若陛下还记得昔日的薛明英,就该知道,她从不喜欢受制于人。”
她的声音刺入脑中,李珣就那样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着。
明灭的烛火间,光影如画,她美得惊人,却也凉薄得惊人。
“陛下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罢,或者,我帮陛下决断。”
李珣如遭雷击,艰涩开口,不信她会丢下自己性命,“你就不想想,你母亲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