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若得知我在宫中受此屈辱,恐怕也觉得我不如死了好。”
她声音像是飘在空中,却任谁都看得出,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李珣忽然孤寂难当,眼角多了些微湿润,压抑着什么,视线描摹她的眉眼,看了她一遍又一遍。
他俯身,不愿看她怨恨双目,闭了眼,抵上她的额头,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喉中慢慢地咽下那变本加厉,猛烈涌来的血腥味道。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
两人呼吸交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隔着天堑。
他撑地而起,从她身上翻身离开,朝门处而去。
声音透着哑,“明日你便离开上京,去江南。”
薛明英却没再轻易信他。
对他背影道:“我要你保证,将我身边之人尽数撤走,不留一人。”
“从此不踏入江南半步。”
“再不生,立我为后之心。”
李珣走到了门口,踉跄了两步,紧紧扶住了门框,沉默片刻后道:“英英,如你所愿。”
薛明英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处。
片刻后一声坠地响声,容安促急高声穿透而来,“陛下!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第76章 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五个月后,两浙钱塘,春雨如酥,飘飘扬扬地从天洒落,一柄撑开的油纸伞下,两位娘子手挽手挤着,踏着微湿的绣履,匆匆走过被雨丝浸得发润的青石板。
直到了临江巷里,有户门前栽了粉樱的宅院,两人站到了房檐底下时,才停下了步子。
“小姐,这雨来得好突然,钱塘就是这点不好,雨说来就来。”
“再住些日子,就惯了。”
薛明英站在门首,笑着看云合收伞,眉眼清润得宛如水乡娘子。
她怀里还捧着本书,是给母亲买来的千金要方。
久病成医,母亲在病榻上缠绵多时,一来二去认了不少医理,闲着也是闲着,近来便喜欢读些药典。
钱塘倒真是个好地方,书香气韵浓厚,原以为要走几家书铺才能找到的,却原来哪里都有,买得轻松容易。
只是天气不巧了些,赶上了春雨。
薛明英却不恼,反倒十分开心。
她来了快五个月,在钱塘过了年,从入春开始,这里便常常下雨,和上京不同。每逢下雨时候,她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然彻底离了那里,来了个新地方。
不会再见到那人的地方。
“小姐倒是比我还住得惯些,当时去岭南也没这么快……”云合嘟囔了句。
薛明英只是笑,心头掠过哥哥的浮影,有过片刻怅然,云合却已经收好了伞,见她衣袖上溅了不少雨珠,洇了出来,如临大敌,道秦妈妈只怕要说上几句了。
“无妨,我替你周全。”
薛明英回过神,和她到了厢房,见母亲和秦妈妈都不在,便去了屏风后,由她帮着换下身上衣裙。
系好了衣带正要走出,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门外逼近,秦妈妈压低的声音传来,“夫人,奴婢打听过了,说立后的事确实是有,立后大典定的日子在咱们走后不久,可应当和小姐无关。”
她斟茶倒水,细细捋来,“小姐到的时候,是十月中,立后大典差不多就在往前十来天,那位要真是立了小姐为后,哪里还肯放手?”
“奴婢觉着,是夫人多心了。”
薛玉柔的声音随在后头,“那你可有打听到,立的皇后是哪家府上的?”
“这……”秦妈妈顿了顿,“咱们隔着这么多州县,许多消息未必能传过来,若皇后娘娘出身中等人家,不出名倒也正常。”
“我还是不放心,那次阿英亲口和我说过,她答应了那人,要入宫,或者不是立后,是纳妃……”
薛玉柔惴惴不安。
“奴婢看都不是”,秦妈妈安慰着她,“但凡入了宫,小姐便不会到钱塘来。既然来了,说明这事做不得真。这几个月不都好好的吗?夫人且放宽心,和小姐好生过几年安生日子。”
薛明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叫了声娘,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怎么不亲自问我?”
“当初我告诉娘的,是真的,那人是生过要我入宫的心思,可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我并非清白之身,他忍了些时日,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愿意让我到江南来。”
她将千金要方递到了母亲手里,“别想这些事了,都过去了,娘不是想看这本书?”
薛玉柔也不得不信了,摸了摸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叹了声道:“若是这样,当真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房外侍女通报,道来了个自称长史府上的管家,奉了家中夫人之命,给薛娘子送封请柬,邀她三日后往家中去赏花。
见母亲看过来,薛明英错愕不已,“我不认识这家的人。”
那侍女忙将那管家托到她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个黄灿灿的金麒麟。
薛明英想了起来,几日前她去香积寺祈福,上山时天早,行人稀疏。她和云合看见有枚金麒麟落在地上,便捡了起来,想着走这条路的大多是去寺里的,便打算送到寺里去找失主。
还未走出几步,只见个少年郎从山上走下,着急忙慌地看着山路左右,似在找着什么。
等看到那金麒麟后,眼睛兀得一亮,刚要说话,看见了那生得出色的温润娘子,比他平生见过的娘子都要好看,一时不敢上前,只薄面一红,远远地道:“娘子手中金麒麟,是我之物。”
他怕她不信,还添了许多解释,“这……这金麒麟乃是家母在我幼年所赠,娘子翻去反面一看,上头还有排牙印在上,是我小时不懂事,亲自咬下的……”
“给你。”薛明英看了眼果然有,直接将金麒麟递给了他。
那少年郎脸红得更加厉害了,走上前时,蹭得一下收了那金麒麟便走,说的“多谢娘子”四字也含在嘴里,模糊不清。
薛明英忍俊不禁。
那少年郎刚好转身,给自己鼓着劲去问她家氏,正好赶上了她扬起唇角,明眸中含着淡淡笑意,比方才的温润多了生动明媚之色,看得他愣住了。
薛明英收起笑意,不解地蹙眉。
那少年郎心中怦然,说了句,“日后有谢仪给娘子,还望娘子不要推辞”,攥着金麒麟走了。
薛明英没料到谢仪会是场赏花宴。
她想也不想就拒了,“替我多谢长史夫人,只是家中有事,抽不出空来,便不去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了了,却在又一日出门替母亲寻书之时,在书铺遇到了那少年郎。
“你要找的是新修本草吗?给你。”他两手递过来本书,神情紧张,见她并未马上接了,只是狐疑地看着他,忙壮起胆子道,“我叫陈开,乃是长史府上的三郎君,那日多谢你替我找到了金麒麟。”
薛明英隐隐感觉到了棘手,想了想道:“陈三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要什么书,自是会自己找,不劳陈三郎君费心。”
陈开又红了脸,将手缩了回去,“是我唐突了。”
薛明英已是转身离开,准备换个书铺。
走到门外时,他却也跟了出来,“薛娘子留步!我还有话未曾说完……”
薛明英充耳未闻,匆匆上了马车。
两人不知,这里的一幕,正对着书铺的酒楼二层,被来钱塘公干的江南刺史看得清清楚楚。
他错愕不已。
方才那位娘子,不就是陛下当初让他打开城门,好生迎接的国公府娘子吗?
怎会到了钱塘地界,他还一无所知。
刚刚那一幕,分明就是被人死缠烂打,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叫来了接待的长史,问他认不认识底下那个郎君是谁家府上的。
陈长史凑过去一看,笑道:“是我家三郎君,叫大人见笑了。”
江南刺史拍了拍他的肩,脸色肃然道:“陈长史,要好生管教家中儿郎,莫要不知轻重,丢了性命还祸及家人。”
陈长史眉间震悚,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准备回家好生问问这个逆子,究竟干了些什么。
江南刺史已是连夜上书一封,将这里的情形详尽述了,夹到奏折里头,送到了上京。
第77章 他为太子之时,是不是待她……
上京,太极殿内,官员进进出出,下朝后一早上的功夫就没断过。
容安等在一旁,见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些大人,正想将文太医请进来,给主子请脉,却见主子揉了揉眉心,说不急,指了指不远处各州送来的奏折,让他搬过来。
“奴婢斗胆一句,主子的身子比这些折子重要得多……”
但听主子未曾作声,容安也不敢再劝下去,赶紧小步快跑,将成沓的奏折搬到了桌案上。
未待他搬完,李珣便翻看起来,不让自己的脑子有片刻闲暇,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正事上。
河东、陇右、黔中、江南……
等他翻开江南送来的奏折后,附在里头有张纸轻飘飘落在了案上,那个被他特命并辖数州的刺史,在纸上写了几句不该出现在奏折里的话。
事关,那个人。
李珣睨着案上那张纸,呼吸无意间发沉起来,心神被牵扯着,又想起那天夜里,她说过的字字句句,诛心之言。
喉头涌上股熟悉的腥甜。
“啪”的一声,他将奏折重重压在那纸上,掌背上青筋尽显,浮得狰狞。
容安觉出些许不对劲,看了眼后吓了一大跳,主子脸色青白,与那天夜里吐血犯疾之时一模一样,忙道:“奴婢去叫文太医进来!”
李珣脑子空了下来,想着那人的脸,想着她引人注目的本事,想得合上了眼,一声声抑着粗气。
……
那天,薛明英另换书铺买了要的新修本草后,坐车回了家。刚从车厢走出,便看见院墙一侧露出两张小娘子的脸来,黑润的眸子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小姐,是里巷入口那户宋家的两位小女娘。”云合也看见了,笑着道。
“过来。”薛明英一手拿着书,另只手远远地朝那两个小娘子招了招,将两人叫了来,问道,“我见了你们有几次了,可有什么事?”
两个小娘子在她面前站定,不成样地行了个礼,大的那个道:“我想请娘子教我们两个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