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以为她在用话发脾气,眉心猛然一跳,忙道:“这话可说不得!娘子也知道殿下最不喜的便是这等行径,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免得叫自己吃亏。”
薛明英没有反驳他,只是又问了句,“我只想知道,殿下今日回来了没有。”
语气平淡得不像是意气用事,反而像在问人今日天气好不好,下雨了没有。
容安仔细地看了看她,见她好像不是发脾气的样子,把这件事在心里过了过。主子何时回来还不一定,他尚未得到消息,明日或下个月都有可能,告诉了和没告诉也差不多,让眼前之人知道其实也无妨。不然看她的架势,不给个答覆只怕要一直追问下去。
“主子今日还未归……”
“多谢。”
他话音未落,薛明英已是轻轻颔首,道了句谢,便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不见片刻迟疑。
跟在她身边的云合都一时没跟上,见她走了几步才追上去,脚步匆匆忙忙。
容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倒是想起过去那几年来,这位薛娘子也是日日造访,雷打不动的,多坏的天气总能看到她出现在东宫外。
有次雪下得深了,几个小内侍还在廊下打赌,赌她会不会来。平日里他都严抓这些,那日却也来了兴致,借着雪声靠近了这些人,在他们都说不会来,没人愿意坐庄时,出人意料地撂下了一枚小金豆,无比肯定地说,“我赌,会来。”
小内侍们吓得纷纷跪倒,道自己错了,公公的钱他们不敢要。
容安挑中个机灵的拍了下脑袋,“你们这是逼着我罚你们呢?小崽子?”
那个果然还算机灵,赶紧叫旁的几个都起来,给他倒茶捶背,道多谢公公体恤。有个见了钱就迈不开腿的,更何况是枚金豆,忙扒拉出一块银锭子道:“公公可是真的想赌?”
容安见他两眼发亮,眉一挑说:“赌。”
谁会嫌钱多?更何况是必赢之举。
他见过这位娘子与主子的初识,也知道主子为她与那位国公夫人做过些什么,主子如何想他看不透,但这位娘子早已如藤蔓一般,任由自己将全身攀在了主子身上,若要离开,只怕会立即形销骨立,变成些枯藤烂叶。
所以他比谁都笃信,那位娘子一定会来。
果然没过多久,簌簌的雪落声中便传来脚步声,还带着微微的喘声,薛娘子披着朱红的斗篷,出现在了东宫。
“路上可滑了!”
她年纪小,藏不住事,忍不住朝容安抱怨了声。又悄悄向他打听,“殿下今日得空吗?”
容安腰包里多了枚银锭,心情愉悦,含笑摇摇头,指了指居玄堂,“主子有客。”
薛明英失落地颓下了双肩,晶亮的眼眸也黯淡下来,委屈地嘟囔了句,“殿下怎么总有客人。”
她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马车在宫外走得也不顺利,陷入了泥坑,雪下得又密,不一会儿就冻实了,她只能步行到这里。路上还有昨夜的雪,叫来来往往的人踩过,结成了冰面,滑得像抹过油,走几步踉跄几步,总有一步不稳,就生生摔在地上。
坐在薰笼前烤火时,薛明英还在想殿下这次的客人怎么还不走,云合忽然发现了什么,拿手去摸了摸她的斗篷,发现有一块湿冷含腥,忙叫她解了下来。再一看,原来是她手肘磕破了,血从衣裳里渗出来,一直渗到了斗篷外。
“小姐怎么一点儿都没发觉?”云合心疼不已,打发东宫的人要清水和药粉。
薛明英的脸被薰笼烘得微微发红,望着居玄堂的方向,满不在意道:“我赶得太急了嘛,小伤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呀!殿下出来了!”
她伤口还没处理好,斗篷也没披,就那样家雀儿一般奔到了他身边,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对他笑道:“殿下,瑞雪兆丰年!希望殿下今年万事顺遂,不再有烦心之事!”
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也偏偏是这样的薛娘子,今日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安莫名有些惋惜。
不过他也知道,薛娘子还会回来的。有时付出的心意如同叫人成瘾的心魔,即便一时因为难堪或委屈藏了起来,时间一长,也是忍不了的。
长阁殿发生的事让她受了委屈不假,但这么多年薛娘子不是没受过冷待,主子的心思难测,对待姑娘没多少好脸色,还不是也受下了?看着还甘之如饴。
谁离开主子都有可能,唯独她不会。
果然出他所料,薛娘子第二日又来了。
“殿下今日回来了吗?”薛明英还是那样平静地问,因天气仍有些热,云合在后头替她撑了伞,伞的影子落在她脸上,遮住了她的神情,叫人看不分明。
“没有。”容安这次没有追问,马上给了她答覆。
听了这句话,她果然就走了,没有回头。
三个月,共计九十二日,她总共问了九十二句。
每一句的语气都没有变,都像在问今日下雨了没有。
问完了,她便离开。
东宫的守卫也习惯了她每日来此,一来,便去叫了容安出来。
今日是十月二十一,也是第九十三日,秋去冬来的一日。
“殿下今日回来了吗?”薛明英穿上了狐白裘,整个人叫绒绒的暖意裹紧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那么淡。
“没有。”容安再一次回了她。
薛明英转身就走。
云合早已跟了上去,见她身上衣裳比前几个月穿得沉,还走得那么快,不由劝道:“小姐走慢些,别累着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薛明英脚步忽然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走得太快了吗?是不是让你太赶了?”
她疑惑地皱眉,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抽离了,用着下意识在问人。
见她这个样子,云合心中一痛,“不,不会。走罢,小姐,我不赶。”
她发现了,不是衣裳沉。
是她瘦了。
脸变尖了,衣裳也空荡荡起来,有些分量的狐白裘压在她肩上,就叫人觉得格外沉。
薛明英麻木地点点头,又向前走了。
这九十三天来,她每天都走在这条路上,日日走下来,她仿佛又变成当初那个薛明英,每日怀着憧憬朝东宫走去,一步一步,走得热忱又激动。
可好像又有点儿不一样。
从前走出东宫时会有的留恋,竟然一次都没有再生出。
她好像只在等那一刻,等他回来的那一刻。
问那个问题。
得一个答案。
然后……
然后如何。
薛明英心口又开始发闷,垂下了眼。
“小姐,夫人出门前系的平安符好像不见了……”云合扶她上马车时,看了眼她腰间,发现了异常。
薛明英低头一看,果然不见了。
“是不是丢在了宫里,走得快丢了也不知道。”云合努力想了想。
“走,回去找。”薛明英推开她,下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往回找。
一步一步,就这样找到了东宫门口。
守卫见了她,惊讶道:“薛娘子又回来了?”
听她说是找平安符而来,忙道容安确实捡了一个,还打算明日还她。说着又请她进去,容安就在里头。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薛明英站在了殿门前,脚尖没有移动半步。
容安急匆匆出来了。
薛明英看见她身后还跟了个小娘子,身段柔弱,穿了件粉色衣衫,乌发明眸。抬眼看人时,眼中含了浓浓的警色与戒备,被她发觉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这都没什么。
最最特别的,她生了张与某个人好生相近的脸,不十分像,但看上那么一两息,就无端让人觉得是她。
“这是娘子的平安符!”容安将平安符递了过来。
薛明英收回打量的视线,用掌心接下,握紧了,垂在身侧。
再度转身之际,听见容安似在教导那个小娘子,“蕙奴,你虽承了宠,也得仔细记着主子的忌讳,主子不喜旁人动他东西,你如何能动他的画?不要说打开了,便是碰也不能碰!”
薛明英忽然想起来她是谁了。
据说太子殿下有个新宠,为她拒了长阁殿送去的美人,那是七月二十之前发生的事。
只是当时她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一时忘了。
现在她想起来了。
她一直未曾见过这位娘子,没想到这个新宠,竟长得像,霍芷。
第14章 配不上。
又过了半个月,霍芷得知这段时间薛明英不再去东宫后,放下手中剪子,端详着裁过的月季,黛眉轻挑,呵了一声道:“三个月也够久了。”
“谁说不是?想来她自己不要脸,国公府可还要呢!”侍女荔香说着,将软帕往前一递,笑道,“小姐今日裁的花枝比往日的都好,怪不得夫人说小姐又有长进了。”
霍芷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在河东时就听人说她成日死缠烂打,缠得殿下不堪其扰,常常叫人直接送了她回国公府,想让她有自知之明。谁知道……”
荔香接上她的话,“谁知道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上贴,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在学那位国公府夫人,以为缠得久了便能攀上东宫。可惜,殿下并不是那位齐国公,想来她也没学了她母亲十成十的本事!”
霍芷笑了笑,“对了,有打听到她到底为何不去了吗?”
荔香看了眼外头,悄声道:“里头人传来消息,说是那天她去而复返,撞见了蕙奴,转过身,脸色刷就白了,一路发愣着就回去了。这一去,没再回来,躲在国公府里没出门,半个月了。”
“看来是伤心了。这样的事,以后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就受不了了,还想贪图殿下身边的位子?可笑!”
说着霍芷又拿起剪子。想到那名不见经传的蕙奴,陪了殿下一夜,就这样生生跃上了枝头,笑意冷了冷,咔嚓一下剪断了月季上横生的枝丫,枝干咚咚两声掉到了桌上。她将剪子一丢,忍着怒意道:“荔香,你去告诉里头的人,说我要见见那个蕙奴,去安排。”
事到如今,她已经看明白了,薛明英不足为惧。
殿下没将她放在心上,她却将殿下看得太重。
区区一个行踪,就能搅得她失态至此,日日赶去东宫打探。见了个宠奴更是受不了了,连面上的容人之量都演不出来。
没哪家当家主母会这般行事,更别提日后要为国母的太子妃,即便看在齐国公的份上,殿下也绝不会让她登上那个位子。
可殿下素来不近女色,这么多年东宫里尚未有承宠过的,这次为了个宫女赶走皇后赐下的人,要说其中没什么,谁都不信。
只怕这个新宠比薛明英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重多了,是个碍眼的。
一处偏殿里头,霍芷见到了那传闻中的新宠,见她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便有几分可怜,看样子确实是个会讨郎子喜欢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