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浑身一震,突然看清她眼底浮动的光:不是昏迷时的混沌,是清醒的、带着灼痛的清醒。
“去找......归墟之钥......”
最后一个“钥”字散在风里,苏璃的眼皮便重重垂了下去。
那滴卡在眼尾的泪终于坠下,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进鬓角,在草堆上洇出个淡红的点。
陆寒下意识去接那滴泪,指腹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这才发现,灵音师太搭在苏璃背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垂落。
“师太?”
陆寒转头,看见灵音师太胸前的断簪又往里陷了半寸。
她原本合十的双手此刻松垮垮地搁在膝头,掌心躺着串暗红佛珠,每颗珠子都泛着血锈般的光。
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动了动,像要透过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佛珠,红芒如活物般钻入苏璃后颈。
“封......”
灵音师太的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陆寒看见苏璃手腕上深紫的咒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锁......魔......”
“师太!”
陆寒想扶她,却见她的身体正像被风吹散的雪。
袈裟下的骨架先淡成虚影,接着是眉眼、白发,最后那串佛珠的红芒也暗了下去,只在苏璃后颈留下个月牙形的淡痕。
荒原的风卷起她最后一缕衣袂,飘到陆寒脚边时,只剩片沾血的布角。
“愿你......平安......”
这声叹息混在风里,陆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跪在草棚中央,怀里是昏迷的苏璃,脚边是灵音师太留下的碎布,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道裂缝从心脏开始,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每一寸都疼得发颤。
不是被紫链穿透的疼,是比那更钝、更沉的疼,像有人拿重锤一下下砸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好个情深义重。”
阴恻恻的笑声刺穿草棚。
陆寒猛地抬头,正撞进秦昭扭曲的瞳孔。
那魔教执事不知何时抹去了嘴角的血,指尖还沾着黑血在虚空画符,身后的归墟血阵虽被破了大半,残余的紫链仍像毒蛇般吐着信子:“灵音那老尼姑倒会挑时候死,可她护得住一时,护得住一世么?你那小情人的魂,早被魔种啃得只剩半口热气。”
“住口!”
陆寒的怒吼震得草棚顶的碎瓦簌簌掉落。
他将苏璃轻轻放在草堆上,起身时带翻了半筐药草,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铁剑不知何时回到他手中,剑身上古纹亮起的青光比之前更盛,连他袖口的破洞都被映成了惨绿色。
“你说过没人能救她......”
陆寒握着剑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恨不得将这把剑捅进秦昭心口的颤抖。
“可我偏不信!”
话音未落,他的识海突然炸开剧痛。
那些原本零散的记忆碎片此刻像被狂风吹乱的纸,铁匠铺的火星、萧无尘递剑时的茧、苏璃在药田弯腰摘草的侧影。
所有画面都在旋转、重叠,最后变成一片刺目的白。
陆寒踉跄两步,铁剑几乎脱手,却在触及地面的瞬间爆发出更凌厉的剑鸣。
“无我!”
幻心尊者的惊呼从草棚外传来。
陆寒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被青光揉碎。
他的呼吸、心跳、疼痛都消失了,只剩眼中那抹淡墨色。
是苏璃清醒时看他的眼神,是她在药田说“月上柳梢头”时的眼神,是她刚才掐他虎口时的眼神。
剑意顺着这缕目光疯涨,像困了千年的兽终于咬住了猎物的喉咙,铁剑划出的光刃直接撕裂了秦昭刚布下的防御结界。
“怎么可能......”
秦昭的护身符在光刃下碎成齑粉,他踉跄着后退,却在撞断一根残柱时突然顿住。
陆寒看见他瞳孔骤缩,视线死死钉在草棚里。
那里,苏璃后颈的月牙痕正随着呼吸微微发亮,而她方才说的“归墟之钥”,此刻正像根刺,扎进了秦昭的脑海。
“走!”
秦昭突然暴喝,转身就往荒原深处跑。
他的身影很快被风沙吞没,只留下半句被风吹散的咒骂:“那老尼姑......藏得好深......”
陆寒想追,却在抬脚时眼前发黑。
他扶住草棚的柱子,指节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这次不是剑意暴走,是识海深处传来的空荡。
他突然想不起萧无尘的脸,想不起铁匠铺的具体模样,甚至连“归墟之钥”这四个字,都像沾了水的墨,在他脑海里晕成一片模糊。
“小友。”
幻心尊者的手搭在他肩上。
陆寒转头,看见老头的酒葫芦不知何时碎了,酒液在他脚边积成个暗红的小潭。
老头浑浊的眼珠里难得没了疯癫,反而沉得像口古井:“你这神魂,比我想的还乱。”
他指了指陆寒的太阳穴。
“得去识海深处理一理,否则......”
他没说完,只是拉着陆寒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
陆寒突然觉得有股暖流涌进识海,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草棚、苏璃、荒原,都像被揉皱的绢帛,最后变成一片混沌的黑。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陆寒听见幻心尊者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准备好,小友。你要找的答案,可都藏在......”
黑暗中,两缕光影突然炸开。
一白,一黑。
像两条纠缠千年的蛇,在识海深处,缓缓睁开了眼。
第106章 我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从哪儿回来的
陆寒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混沌里。
四周没有上下左右,只有两缕光。
白的像雪,黑的像墨,在他身侧纠缠翻涌,发出细若游丝的嘶鸣。
识海深处传来钝痛,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一下下凿他的魂核,可这痛又与寻常不同,每一下都凿开一道裂缝,让某些被封存的碎片顺着裂缝往外涌。
“小友,跟着光走。”
幻心尊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带着股奇异的韵律,像是用某种秘咒渡进识海的。
“你现在看到的,是被剑意封印的记忆。它们本不该这么乱,是那剑灵残魂和你自身神魂撕咬太狠......”
话音未落,白光突然暴涨。
陆寒下意识抬手遮眼,再放下时,眼前已换了幅景象——
青石板铺就的小院,老槐树下支着个铁砧,火星子劈里啪啦溅在粗布围裙上。
他听见自己十六岁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师父,这柄短刀的刃口该再淬遍水。”
“臭小子,急什么?”
打铁的老头甩了甩汗津津的毛巾,脸上的皱纹笑成朵菊花。
“你师娘熬了绿豆汤,先喝一碗再练。”
陆寒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记得这老头是镇里最有名的铁匠,收他做学徒时只说“这娃子手稳”,却在他被地痞围殴时抄着烧红的铁钳冲出来;记得师娘总把他的破棉袄补得整整齐齐,针脚密得能数清;记得某个暴雨夜,他蹲在屋檐下看师父修剑,老人突然说:“小寒啊,好刀要经千锤百炼,人也一样......”
画面突然扭曲。
黑芒如蛇窜入,槐树变成了药田,绿莹莹的灵草间站着个穿月白裙的姑娘。
她背对着他,发间的青玉簪子闪着微光,声音却裹着哭腔:“我阿爹说,月上柳梢头时,要带阿娘去看灯。可他们现在......”
陆寒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姑娘缓缓转身,眼角还挂着泪,可看见他时又立刻抿紧了唇,别过脸去用袖口擦眼睛:“你、你不许笑我!我只是......只是想起小时候阿娘教我认药草......”
“苏璃。”
陆寒终于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到的颤抖。
他想伸手碰她的肩,指尖却穿透了那团光影——原来这只是记忆的投影。
可苏璃后颈的月牙痕突然亮起来,和方才草棚里的一模一样,像颗被捂在灰里的星子。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
“叮——”
玄天宗的晨钟声突然炸响。
陆寒的识海剧烈震荡,黑白双芒绞成一团,竟在半空撕开道裂缝。
他看见年轻的萧无尘立在演武场中央,腰间铁剑嗡鸣,眉峰紧拧:“陆寒,剑修最忌心乱。你昨日练剑时,第四式的弧度偏了三寸。”
“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