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祛机的手一瞬停在半空,眸中罕见地出现不知所措,转瞬即逝。
他开口,声音微不可察,带着迷惘:
“我方才……吓到你了么?”
他不该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殃及她。
眸中的自厌更深,沈祛机犹豫半晌,还是拿出白玉梳整理她铺满半个床榻的发尾,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从前出剑毫不犹疑的剑道魁首,如今迟疑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好似本来无拘无束,天地间无处不可去的飞鸟,如今脚上栓了锁链,变得瞻前顾后。
但他深知,这牢笼是他亲手所设,甘愿将自己困于其中,这座牢笼名非心动,称之为软肋更为确切。
心悦一人,并非囹圄。
季姰对此毫无察觉,仍在梦中,眼前所见流红焦土,黑云弥天,无数流火如星直坠,火雨如幕。
“小锦鲤,君上嘱咐了,你身负之责并非如此。”
“可若只剩我一人……”
“若无后来者,三界必将重归混沌……”
之后的事情她并未听清,只觉天旋地转,一种不知名的后怕扼住了她的咽喉,几乎使得她堕下泪来。
“季姰?”
一道冷促的声音响起,将这情景撕裂。
她喘着气睁开眸子,还未反应过来,直直瞧着眼前人。
是沈祛机。
方才无所凭依的恐惧一下子有了落点,季姰泪眼朦胧地瞧着沈祛机,就听他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濡湿:
“又做噩梦了?”
她没回答,也没问他为何此时还在这里,只是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使劲地坐起身来。
沈祛机任由她抓着借力,却见她坐起身后并未向后倚靠,而是倾身上前,伸出双手,钻过他的身侧,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手牢牢搂着他的腰。
他倏地睁大双眸,可怀中轻柔的一团实在难以忽视,将他那时候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思绪撞得七零八碎,连呼吸都不能。
直到闻到她发顶的梨花香气,他才怔然回神,衣襟已经濡湿了一小片,他却丝毫不觉。
他没说话,下意识收紧手臂,将她完全笼在怀里,这般严丝合缝的贴近,无疑驱散了心中空茫。
但心头闷痛并未消散,无论何种原因,他看不得她这样伤心。
沈祛机轻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到怀中人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才轻声问道:
“明日想吃些什么?”
他没有问她梦中内容,开不开口全凭她自己心意。
季姰怎会不明白。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靠在他怀中不曾抬脸,声音闷闷:
“大师兄,我现在有私心。”
沈祛机嗯了一声,还是没问,下颌贴着她的发顶,两人青丝交织在一起,瞧不分明。
“我好像……不太想让你成仙了。”
【作者有话说】
季姰:完了还是要阻碍大道,申请理智快回来。
沈祛机:并非阻碍。
来晚了!自罚薯片![求你了]
第64章 天地一瞬
那一晚,季姰无顾理智边界,唯凭本心说出这样一句,便再未开口。
沈祛机也并未回答,眸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惊愕占据,久久不能动,甚至有一瞬怀疑此时所见所感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可怀中触感又那么真实,不容忽视。
季姰似乎已经在他怀中睡了过去,呼吸逐渐平稳。他却并未放她躺回床榻,依旧保持着相拥的姿态,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然漫上灰蒙蒙的白,他才有了动作,微微低头,唇畔擦过她的发顶。
他阖上眸子,任由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在心头争据,最终化为带着涩意的隐痛,令人呼吸不能。
其一是可耻的喜悦,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他所有理智,震得他的灵台再难安分,饱胀的情绪如绵软云朵,争先恐后地塞满胸腔,再难容其他。
她并不厌恶他。
这个认知前所未有的明晰,以至于明晃晃地显露之际,竟令人产生近乡情怯的退意。
其二则是更加浓重的不安。
季姰说此话的初衷为何,他无法得知。
她说他对他有私心。可这私心之中,情爱又能占据几分?
也许无关风月,她本性良善,丹心赤忱,说是私心,大抵也是自谦之语,心中许是又在苦恼对他打扰。
是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变了质,还妄求她能为此牵动心神。
沈祛机拢住她的手,于掌中摩挲。
他不是没想过放手。
在意识到剑心不稳之际,发觉自己每日专心习剑悟道的时辰愈发变少之时,以及在大泽渊中被夜蜃击伤,在百晓大会上与第一失之交臂的瞬间。
无数时刻,他都希冀过,要是远离她就好了。
这样他便能回归原本平静的生活,直到大道得解。
可这样的念头,又一次次落败在看见她的每一刹那。
不需要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像是她手不释卷的话本子中常见的,需得她付出什么,用满腔暖意,滴水穿石,春风化雨,去捂热一块冷硬的石头。
对他而言,唯有一个缘由,再简单不过。
每当看向她的时候,他心中总会无端升起一个念头来,在他的人生中前所未有。
无数次将她的身影映入眸底的时刻,他就会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念头不是仅数着岁月流逝的长度。如此浑浑噩噩,不辨天地日月,他过了近二十载,也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八千春秋。
神与人,生与死,于他都无甚区别。
可是在她身边,他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活着,于人间停驻,从此将世间万物之差别看进眼中。
如此,能苟活于世,即便要经历诸般苦楚,也尽可一试。
也就是意识到这一事实的一刹那,沈祛机已然明了,他绝无可能放手。
*
季姰醒来之际,当然懊恼。
当时受噩梦影响甚深,一时心旌动摇,竟说了那样的话。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下榻,本以为昨夜睡眠不安,今日定然会头疼乏力,然此时神清目明,全然不似从前熬夜t之后那般虚弱。
改良过后的补元丹这般有用么?
季姰思忖着,正打算从乾坤袋中找一件衣裳换上,视线一瞥,就见榻边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衣裙,上面压着发钗和耳环。
裙子以软烟罗制成,极为轻软,捏在手中仿若无物,是她平时很少穿的云水蓝色,小衫则是月白色。
她盯着那身衣衫看了片刻,神色难辨。
这的确是沈祛机风格,他的衣服多以蓝白为主,与他本人也确实相称,却不曾想他也以此标准为她准备衣物。
发钗上是晴山色绸带编就的铃兰,缀着珍珠,耳珰则是湖水蓝玉,皆与衣裙相得益彰。
罢了,衣物而已,遂他心意一回也无妨。
季姰掂起衣物,去屏风后换好,又到铜镜前简单编起长发,发钗饰于鬓边,发辫垂在身前,清丽非常,如月下池中茕茕菡萏。
敲门声恰如其实地响起,中规中矩的三下。
她动作一顿,竟生出逃避念头。
门外见她不应声,也未再叩门,四周落入一片安静。
可季姰知道,沈祛机一定还站在门口。
她稳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气,佯装无事道:
“大师兄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她闻声望去,沈祛机已然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食盒。
季姰见状问道:“三师兄不和我们一起了么?”
沈祛机走过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闻言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瞬,遂道:
“他一早去了希夷庙,寻空玄议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见沈祛机将食盒打开,一阵清香顿时溢满整个房间。
季姰眼睛一亮:“大师兄,这是什么?”
“牛乳粳米粥,蒸芋头。”沈祛机言简意赅。
季姰挠了挠头,眸中满是疑惑:“客栈有这两道菜么?我好像没在菜单上瞧见过。”
沈祛机抿唇,将早膳取出放在桌子上,又拿出汤匙递给她,淡声道:“先吃吧。”
她本来还不觉,闻到这香气腹中顿生饥饿,乖觉坐在桌边,接过他递来的汤匙,舀起一口粥入口,杏眸中惊艳之色难掩,语调也随之上扬:
“还加了蜂蜜!”
沈祛机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凤眸隐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