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骨单单只是白骨而已,从目前来看,对她不会有任何威胁。但这些骨头嵌在河床的原因,却值得探究,怕也是那红光引她到此的目的。
她正思索着,耳畔不知何时多了树叶的沙沙声。若是平常再自然不过,可如今乍响,十分突兀。
季姰闻声回头,此时竟然无端起了风,刮得河床两侧的柳树簌簌作响,枝条随风摇摆,在一片昏暗中恍若精魅。
不对劲。
未待她瞧个仔细,就见头顶的柳条竟如有了生命一般垂将下来,径直劈向她的额心。季姰就地一滚翻到旁边,浑身的伤口再次叫嚣着痛感,她没忍住暗骂一声。
合着给她引到大妖地盘来了!
眼下没时间供她气急败坏,还没等她起身,无数柳条又朝着她劈来,根本不容喘息。季姰这下真生气了,胡乱摸索到腰间的蓄灵玉,念了个诀直接将指尖灵力挥洒开去。
两相碰撞之际,炸出无数火花,劈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宛如放烟花。
柳条似有生命般吃痛地缩回,季姰这才连忙喘着粗气起身,满眼震惊。
当时她同沈祛机了解过蓄灵玉的功能,虽然这宝物可以使得非修士的凡人使用灵力,但效果却会大打折扣,发挥不出修士本身的强度。因而季姰也没多想,沈祛机那般实力,给她点皮毛就行,再说也不一定用得上。
所以她方才是抱着拼死一搏,看能不能趁机跑路的心,将灵力孤注一掷般地用了出去。可谁知效果拔群,不知道是这妖太弱了,还是沈祛机太强了,竟然让她一时占了上风。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如天堑。
季姰有些心酸,但眼下没时间顾虑这些。那柳条瑟缩一阵,再次卷土重来,她故技重施,心头微乱。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万一将蓄灵玉中的灵力用完了怎么办?
但接下来的情形证明,显然是她多虑了。
柳条像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不断重来,她就炸出火花跟柳条对轰,远远望去,像是什么放烟火过节。
季姰的手都发酸,心中的震惊却更甚。
沈祛机到底给了她多少灵力?
这一路过来她都没想着用过,沈祛机同她说灵力有限,不够了再找他注入。
话是如此,季姰却也不可能真肆无忌惮地挥霍,因而十分珍惜,心道万分火急之时能保自己一命才算用在刀刃上。
眼下是用在刀刃上吗?是的。
可是,又和她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甚至可以一边炸柳枝一边走神,心道沈祛机还要不要飞升了!多浪费啊!给出去这么多灵力多亏啊!就不知道心疼修为吗?
季姰心旌震动,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
正当她甚至百无聊赖之际,忽地一阵银光大盛,照得周围宛若白昼。她下意识地闭眼,耳畔传来一阵剑鸣,撕破夜空。
她从未听过这样凄厉的剑鸣,宛如杜鹃啼血。
不等季姰睁开眼睛,身上蓦地一重,反应过来之时便嗅得一阵竹叶冷香,身体也被来人牢牢锢在怀中,动弹不得。
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本能地松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瞧见沈祛机疏冷的侧脸。
他并未看她,而是望着柳树,眸色漆黑一片。即便在他怀中,也能明显感觉到他周身的杀意,几乎毁天灭地。
霎时霜拭分出数道剑魂,直朝河岸柳树精袭去,剑鸣如啸,春夜生霜雪。
柳树精凄厉号叫犹在耳畔,季姰却浑然不觉,伸出手,怔怔抚上那疏冷眉眼。
眸若疏星,睫如鸦羽,清隽依旧,风姿不折。
可不知何时,一抹胭脂色染红了他的眼尾。
【作者有话说】
季姰:大师兄冷静!(摸摸他的眼睛)
沈祛机:(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好。
柳树精:被两人连着揍,没赢一点,谁为我发声?
吼吼吼久等噜!比心!
第41章 但为卿故
眼下这般情形,谁都能看得出沈祛机生了气。
他一向少有情绪,即便有也鲜少外露,担得起外界“性如白玉”的评语。无论是仙门气度,还是世家风范,兼而有之,任凭最古板的老学究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
这样极致的克己复礼,在季姰和谢既眼中,或者在大多数人看来,都需t要耗费巨大心力,压抑本性。人不是天生循规蹈矩,而是不得不将自己反复捶打,才能塞入各种条条框框。
对沈祛机本人而言,实际并非旁人想象那么难。他天生缺乏情绪感知,本性极为淡漠,不觉习礼练剑苦为几何,亦不知吃喝玩乐有何意趣。在他眼里,两者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前者好歹更为得心应手。
不见喜悦,譬如无视痛苦。
这样的心境持续十余载,几乎成为了本能,识海中的雪也越积越厚,天地俱白,难辨其异——
望之而不见其崖,往而不知其所穷。
道有路,然难见通途,乃因不拘其形,入于寥天一。
识海中积素未亏,天静月华流。
其景因心境所化,非得于自然,雪经年积得深厚不假,却是直接由沈祛机灵力外显而成,万山载雪,是凝固的平静。
但此时那天地一白中,忽而雪飞云起,声如碎玉,急转挟风。
沈祛机抿唇,无视识海天翻地覆,沉默地看霜拭残影于空中来回,削得柳枝纷纷落地,剑鸣铮然,丝毫不减。
直到眼皮传来些微痒意,那黑若点漆的瞳仁才动了动,望向季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他被钉在了方才一瞬。无数柳条抽向坐在地上的少女,火花于空中炸开,一瞬照亮那单薄身影。
从来皎白的脸上灰尘和血痕错布,胳膊上和衣摆下的腿上都缠着绷带,洇出刺目鲜红。偏偏她还似毫无所觉,同那柳树精打得有来有回,大有越挫越勇之势。
待他看明白那一刹那,霜拭已然出鞘,他连亲自执剑出手都嫌拖沓,索性开了剑阵。
方才因天泽庙那一遭,喉咙血气未消,眼下竟有卷土重来之势。
沈祛机勉强压下,晦暗之色悄然沁入眸底。
明明……在此之前还好好的。
垂鬟分肖髻,蝴蝶簪,石榴裙,琉璃臂钏。
沈祛机不在乎旁的东西,可季姰如此装扮,他便也习惯性地看进心底。甚至就在他的乾坤袋中,备着两大箱的女子衣物首饰,每一样都是他亲自挑选。
她乐意如此,他由着她没什么不好。
可就是他这样仔仔细细护着的人,如今竟伤成了这个样子。
沈祛机眼中闪过一丝自厌。
季姰眼瞧着他表情愈发冷峻,心里默默给柳树精点了根蜡。
她自己都不敢拿身体开玩笑,沈祛机在这方面管她管的最是严格,她甚至都没有发言权。
但是也不对啊!她是被那红光推下山坡的,柳树精好像没打到她。
季姰试图补救,扭脸一瞧,河床旁的柳树已经秃了。
*
沈祛机抱着季姰往回走。
走着走着,忽地见霞光漫天。季姰不适应地眯眼,心道方才不是天黑了吗?
沈祛机看出她的疑问,冷声道:
“有结界。”
不错,正是因为这个结界,阻碍了他从灵台感受符印位置,耽搁好久才找到她。
他说话的声音冷的像由雪山流下的沁凉泉水,季姰有些无奈,给柳树精点蜡点早了,她应该给自己点。
自己滚下山坡的时候沾了一身土,纵然之后围了披风,方才与柳树精缠斗一番,现在也不能看了。沈祛机还是穿着月白衣裳,她眼见着他的衣摆被自己蹭上了灰尘。
坏了,沈祛机有洁癖。
怪不得这么生气呢!雪上加霜!
季姰很是自觉,心道这时候得有点眼力见,遂故作轻松道:
“大师兄,放我下来自己走就行,我的脚没崴。”
沈祛机闻言瞥她一眼,下颌有些紧绷。
但他还是将人放下来,季姰正要顺势往前走,却又被他拉住了:
“先处理伤口。”
“我那空已经……”季姰回头,对上沈祛机眸底冷意,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沈祛机在原地设了个结界,又从乾坤袋中拿出软榻、屏风等一系列物什,准备之齐全,像是来踏青的。
除了当事人脸色沉的像阴天下雨。
他先让季姰坐在软榻上,施了个净尘诀,将她身上灰尘尽数除去,而后拿出一个装着莲泉水的葫芦,将丝帕浸湿,仔细地给她擦着脸上的血痕。
与那云翳遍布的神色截然相反,沈祛机手上的动作极轻,季姰甚至感觉有些痒,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别动。”
沈祛机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一面擦着她额头的伤口。
两人相距实在太近,眸子相对,一个深不见底一个澄澈明亮,皆微微颤动。他呼出的清浅气息还喷洒在她的脸上,避无可避,全被她吸入胸腔,她下意识放慢呼吸。
空气中一时寂静无比,这在柳杨坡是常态,但在眼下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季姰试图说些什么驱散这奇怪的氛围,于是开口道:
“我不是不想在祖祠等你的,是当时有道红光追着我跑,给我赶到这里。”
“嗯。”
“而且多亏大师兄的蓄灵玉,你来之前,那柳树精就被我打的很惨了。”
“你不知道,我在河床里头发现一堆白骨,密密麻麻的,很是吓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没什么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沈祛机时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