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循听见黎可笑吟吟回答:“我姓李,你喊我李小姐就好。”
她吐字清晰清脆,发音毫不含糊,至于“李”是大众姓氏,女医生没多想,理所当然地喊她“李小姐”。
那时贺循稍稍愣了下,但病房有事,他还陪着主持大师,也并未多想。
倒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有人悄么么来了病房,轻轻跺了下脚,黎可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贺循听见她扯着人走开,过了会两人的脚步声又回来,站在病房门口压着嗓子说话,咕咕哝哝。
有极模糊的字眼断断续续传来:“主持……身体……他……不错啊……挺帅……”
“见到……女朋友……说话……你怎么样……她……知道吗?”
贺循心里觉得古怪,站起身来,挥着盲杖走出去。
蛮蛮和黎可眼见着他过来——蛮蛮非得过来看看贺循,说是多年不见这位青蛙王子,早就忘记他长什么样,连淑女都见过了,她也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
黎可扬起笑脸:“你怎么出来了?”
贺循垂眼“嗯”了声。
“我朋友,蛮蛮。”黎可简单介绍,“她就在医院上班,特意过来看看我。”
黎可抬抬下巴,意思是让蛮蛮说话当心点,别跟淑女一样闯祸。
“贺先生,你好。”蛮蛮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男人,客气笑道,“我叫曹嫚,是x科的护士,特意过来看看Coco.”
贺循猜得很对——常听小欧提起蛮蛮阿姨,就在医院上班,跟淑女一样,都是黎可多年的好朋友。
“你好。”
贺循温和颔首,“我是贺循。”
“我知道!”蛮蛮兴奋,被黎可胳膊一怼,干笑,“我经常听Coco提起你,谢谢你对Coco的照顾,她平时没有惹你生气吧?”
黎可的白眼又要翻起来——这个家伙比淑女还不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贺循眼眸漆黑认真,语气平和:“她很好,没有惹我生气。”
蛮蛮咧嘴笑:“那就好……”
“好什么好?”□
黎可身体一撞,没好气把蛮蛮挤开,“赶紧走吧,别到病房来打搅,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老同学看见了,逐客令也下了,蛮蛮不多留,打个招呼就走。
人已经走远。
贺循沉默片刻,问黎可:“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随便聊聊。”
黎可耸耸肩膀,无奈道,“蛮蛮话多,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还想来病房找主持拜一拜。”
她又陪着贺循回了病房。
有输液和药物治疗,方丈大师的精神有所好转,也开始进食。
只是九十五岁的高龄摆在这,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守着陪着,贺循也一直留在病房里。
他在这儿其实没什么用,没有办法照顾人,自己行动也受限。
只能陪着主持说说话。
黎可让他回白塔坊,Lucky还留在家里,实在不放心的话她呆在医院就行,况且他也有工作,何老板和公司常常带电话来,没有必要一直在病房守着。
贺循陷坐在沙发里,只是摇头。
病房比家里更热闹——黎可会嗓音甜甜地跟着贺循喊主持大师吴爷爷,会端着粥碗一口一口地哄人吃饭,也会沾沾自喜地背心经和金刚经,会在隔壁病房的病人慕名来找主持大师时泡一壶淡茶,也会倾身托腮听主持大师说话。
黎可也发现自己这样忙不过来。
白天她陪着贺循在医院呆着,贺循在外鲜少吃东西,晚上回白塔坊还要在书房加班,等两人到家,小欧和Lucky已经眼巴巴地等两人等到天黑,她再在厨房里捣鼓做顿丰盛晚饭犒劳大家,再补偿陪小欧和Lucky玩会,整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够用。
那几天,黎可索性带着小欧住在了白塔坊。
小欧的责任就是照顾Lucky,难得的外宿时光,小欧激动无比,晚上开开心心地搂着Lucky在楼下写作业看电视。
黎可跟着贺循在书房加班,她要负责把最近送到家里来的文件都扫描进电脑,再帮他看看项目进度的照片和视频资料。
时间已经很晚,贺循问她:“是不是很累?”
“累什么?”黎可双眸闪闪发光,电子屏幕的光彩在眼里跳动,活力十足,“我越到晚上越精神,熬夜到凌晨几点都不在话下。”
偶尔会有那种错觉,她懒洋洋拖曳尾音的风姿很迷人,忙起来的时候也会触动旁人——动作是敏捷的,语气是干脆利落的,气息是生机勃勃的。
不过黎可的低精力时间都在早上——每天早起,可想而知为这份工作的牺牲程度有多大。
等把所有工作都做完,黎可伸了个懒腰,语气慵懒地跟贺循说晚安。
“晚安。”他平静道。
原来“晚安”和“早上好”有异曲同工之妙。
黎可脚步松散,跟着拖鞋“啪嗒啪嗒”去楼下客房睡觉,站在楼梯又突然折身回来,把走廊的灯“啪”地摁灭。
贺循也回了自己的卧室。
一如寻常的夜晚,但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往的夜晚始终静悄悄,灯是可有可无的,声音是寂静的,家里只有一人一狗的动静,他通常坐在卧室的沙发里听音频,Lucky趴在地毯上咬着自己的玩偶。
现在的夜晚也变成了白天,甚至连Lucky都不在身边。
这个晚上,贺循睡得不好,又好像睡得很好。
梦境纷纷扰扰,深夜贺循突然醒来。
无比清寂的春夜,似有极远处又有春雷滚滚,隐隐撼动睡眠。再凝神细听,贺循隐听见楼下似乎有声响,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低缓,时而哭,时而笑。
他打开了房门。
声音从走廊灌进来,的确是楼下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翻译腔,悠扬轻快的背景音乐和琐碎杂音——客厅的电视在放电影。
贺循一步步从二楼走下来,一直走到客厅,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沙发上有轻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贺循把动作放缓,在茶几上摸索电视的遥控器,最后摁下遥控器的按键,整幢房子都回归阒然。
唯有沙发上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藏在花蕊里的蝴蝶羽翼起伏。
他在旁站了会,垂着眼,黑暗里的神情若无其事,他轻轻抬起手指,听着她的呼吸声,指尖先落在她发间,一丝疑缓后,再极慢极轻地落在她眉尖,指腹轻轻地扫过她的眉毛。
长而细的眉。
往下虚虚一触———密绒卷翘的睫毛。
趴在沙发上、睡姿随意的人轻轻吐出一缕呼吸。
贺循神色清淡,收回的手指慢慢滑到肩膀,碰到盖在她肩膀的薄毯,手指碰碰,轻声喊她的名字:“黎可。”
黎可迷迷糊糊听见了,但不想醒来。
她皱起秀眉,抓住了在自己肩膀轻轻推搡的那只手——手掌宽大,但并不粗厚,温暖干燥。
她喜欢这种抓在手里、实实在在的温度和触感。
那只手一动不动,停留在她手里。
“黎可。”
声音回荡在室内显得格外平静镇定,“黎可。”
她不耐烦,捏捏他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掐了下,嘟囔:“不要吵。”
客厅突然静默。
他回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温暖的指腹摩挲玲珑骨节,抑住纷乱呼吸,冷淡问:“为什么睡在这?”
“小欧和Lucky一起睡在床上。”黎可咕哝了句,“我不跟他们挤。”
他静声道:“楼上有客房。”
楼上的那间客房在贺循卧室隔壁,黎可说不上为什么不想去,打算在沙发看部电影助眠。
“不要。”
她已经半醒,眨眨眼,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黯淡,只有他的轮廓浓重模糊。
她的声音沾着惺忪睡意:“你把我的电影关了?”
“去房间睡。”
“不要,沙发就可以了。”她闭了下眼睛。
“你白天已经很累了,睡沙发会着凉。”他声音发紧,“快起来。”
黎可轻轻呼了口气,没骨头似的从沙发上起来,打了个哈欠。
贺循扶起她的肩膀,催她起身:“走吧。”
她被他从沙发上赶起来,抓住他的手不知如何变成她的手握在了他掌心,黎可站着怔了下,直愣愣地说:“没有灯,我看不清楚。”
“没关系。”
贺循牵住她的手,“我会带你走。”
他对家里的方位熟稔于心,但此刻的步伐迈得很慢,她被他牵着往前走,眼睛适应环境后,一楼的光线虽然黯淡但不至于完全漆黑,家电的电子屏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她模模糊糊看见一点轮廓,但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他牵着自己,很安全地往前走。
这是临江那晚的感觉,他把她带去公寓,那天晚上他忘记开灯,她摇摇晃晃跟着他进门,而后借着醉酒扑进了他的怀里。
其实她头脑清明,一点醉意都无。
那天晚上,其实她可以接受一切事情发生。
如果他顺水推舟地对她做些什么,如果他冷酷唾弃地把她赶出家门——那都很好,那晚一切都会归于结束。
可他把她拽进了浴室,用一场冰冷的洗澡水和紧箍的拥抱,忽冷忽热地把她锁在了那里。
那个瞬间,其实她有重新喜欢他……一点点,再一点点,再多加一点点。
他的脚步踏上楼梯,他提醒说“小心楼梯”,黎可回神,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所有的光线都已消匿,眼前完全漆黑如墨,她心里有点紧张,也有些踟躇不前,担心自己被楼梯绊倒。
她又突然想: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日日夜夜他都这样迈步,无论世界如何,眼前始终是完全的漆黑。失明的初期,他是不是也恐慌、害怕,甚至紧张到完全不敢迈出一步。
贺循。她心里念他的名字,好像想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