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说:“黎可……跟我说说我面前的风景吧。”
黎可停住,扭头望了眼,噘了下唇:“这是一座山。”
她也将脸庞转向山林,跟他一个方向,她用眼睛看,认真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在山腰之上……今天的太阳很好,视野很远也很明亮,天很蓝,是蓝宝石的那种干净颜色,云很薄,像洒在蓝玻璃上的雪粉,我们踩着路,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河,边缘画着白色的车线,一侧靠近山体,一侧是陡坡,我们现在挨着陡坡那侧,旁边有绿色的护栏,面对的是群山连绵。”
“山是一层一层的,不是很高耸,像丘陵、温和的绿色海浪,海浪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看起来是那种……毛绒绒的翠绿,近一点,能看见山脚下的树,看起来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颜色很青翠,竹海中间有湖,大概是山里的水库,碧绿的水……”
贺循完全能想象那种风景。
他喜欢她的描述。
黎可抱着手,唠唠叨叨地把眼前的风景说完,说着说着,她心里也不气了,什么都不想了。
但贺循想了很多东西。
他睁着眼睛,任凭想象在眼前描绘出画卷,想了又想,最后把喉咙里的话咽下去——
【黎可,跟我说说你的样子,跟我说说你的眼睛……我已经忘记了……】
他在记忆里和梦里仔细地想,只能想起那些大概的轮廓和独特的情景,至于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早已丢在了过去。
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外公外婆赠给他白塔坊房子自有后来的意义,她的出现也有回溯的意义。
但贺循什么也没说,只是喊她的名字:“黎可。”
“干嘛?”她拖着尾音。
山里的风清爽微凉,阳光也是清暖柔和的,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盲杖,但已经松开了lucky的导盲鞍,心里总有点触动,却又不知如何描述那种像涟漪一样的东西,最后只是嗓音轻渺:
“不要离我太远,我害怕从这里摔下去。”
黎可抱着手沉默,沉默地望着眼前开阔的风景。
两人中间隔着距离,空空落落的风从中间穿过,将他们各自裹住。
黎可迈步,走近他身边,跟他并肩而立,注视着眼前的风景,手指扯扯他的袖子,语气很随意,但又像把一切都不当回事的安慰:
“没关系。”
他不会怎么样,他依然会有很好的生活,依然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依然会有事业和家庭,只是一双眼睛,一切都没关系。
贺循没有说话——她站在身边,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神色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慢慢地伸出了手,打开手指,指尖像树叶一样拂过她的手背,而后牵住了黎可的手指,最后将她的手完整踏实地握在自己的手心。
无关男女私情或者身体渴望。
这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很安全、很安心。
黎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也任由他的体温熨帖自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心里毛绒绒的发乱——她有时候也烦自己见一个爱一个,但他孤零零站着看风景的样子,他说自己害怕的语气,他悄悄牵住她的手的轻柔,她没有办法……不怜爱他。
两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一只鸟“呱”地从头顶掠过,悄悄牵住的手惊觉着要被黎可甩开,又被贺循紧握紧不放。
黎可手指扭扭,没挣脱开。
她开口:“喂!”
意思是让他赶紧放开她。
身边男人面色平和,神情有不动声色的笃定和拿捏,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承认你是侠女红线?”
黎可:“……”
滚蛋吧。
人就不能心软,心软就被人拿捏,她脑抽了才会爱个瞎子。
“我承认,行了吧。”
黎可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才把他的手甩开,不高兴地抱起手,“我求你了,你别说行吗?”
“为什么?”贺循问。
“你没有黑历史吗?”黎可理直气壮,扭头就走。
信不信她把他青蛙王子那事翻出来嘲笑他?
风和日丽,树影摇曳,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她的步伐并不快,清晰规律,他的脚步也不迟疑,始终跟在她身后。
“黎可,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黎可埋头走路:“你真的很烦人,我不认识你我跟你在这干吗?打猎吗?”
“我跟你在阅览室见过面,有一次你爬窗户……看见我在,你又从窗户里躲了回去,我把你的校服递给你……”
“我不记得了。”
黎可打断他的话,声音烦恼,“我根本不记得你说的事情。”
贺循问她:“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会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叫红线,你会问我怎么知道阅览室的事情。”
他认真想:“黎可,你究竟骗了我多少次?你究竟骗了我多少事情?”
黎可无可奈何,小跑两步:“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我回答是不是红线?你为什么要问我认不认识你?这有什么意义吗?读完十几年的书,每个人都有成千上百个同学,难道要记住成千上百个同学的交集?”
“再说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多少?记得又能有什么意义?回忆又有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干嘛?开校友茶话会吗?一起回忆那指甲盖大小的过去?然后呢?”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贺循给问得愣住。
那一点稀薄交集,对彼此来说有什么意思呢?
贺循说不上来,但又深觉很多细节都不对劲,他需要有个时间和机会坐下来好好问问她,问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但眼下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
两人权当散步,在盘山公路走了一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上岩寺,踏进上岩寺的门。
上岩寺依旧是世外桃源,周婆婆对黎可一如既往地热情可亲,Lucky追着好朋友嬉戏玩闹,方丈依然精神矍铄,拄着拐杖颇有兴致地跟贺循在寺里散步聊天。
只是第二天清早,贺循接到了上岩寺的电话,说主持早上起来头脑发晕,身体瘫软,周婆婆在电话里着急:“贺先生,昨天你走的时候主持还好好的,早上突然就不舒服,饭也吃不进,我给他煮了些菜粥,他吃不了,一口没动,您要不要来看看……”
贺循心中一紧,轻轻吸了口凉气。
主持大师已经九十五岁高龄,鲐背之年,每过一天,都是上岩寺的福气。
贺循每个月都来上岩寺探望,主持身体康健,但年龄摆在这,究竟能过多少天,谁也说不好。
贺循匆匆赶往上岩寺,同时打电话,让人安排医生和车子来上岩寺。
第53章
主持大师当天就被送进了医院。
老和尚半生禅佛,淡泊豁达,已经参透生死轮回,病痛也是修行,但俗人不这么想,活着总有挂念和被挂念的人事,最后主持被贺循强劝着出了上岩寺。
出了上岩寺,那就是贺循说了算。
当然,作为眼盲的贺先生,他只用指挥安排,作为他的私人助理,事情最后都落到了黎可头上。
黎可中气十足,毫无慌乱。
医院的特需病房,第一时间安排了全套的检查,黎可先招呼几个护工,分配工作让他们照顾主持和整理病房,再喊护士办住院手续,医生那边也要说明情况,九十多岁的主持没有基础病,不过庙里常年吃素不知道营养情况如何,再接过各类检查单陪着去做检查,医院人多不方便,她让司机带Lucky回家,家里没人不要紧,等下午小欧放学,让小欧去白塔坊陪Lucky.
主持大师模样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不济,虚弱无力,捏着佛珠的手颤颤发抖,也不适应医院的环境,黎可掖掖笑眯眯地把佛珠塞进主持手里,宽慰道:“您常年在庙里禅修,佛说三千界,红尘滚滚也是修行,医院生老病死轮回超度,您再修一课,回去给我们弘扬佛法。”
主持捏着佛珠闭眼,幽幽叹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黎可最后再安顿贺循,让他握着盲杖乖乖跟着她就行,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刷卡付钱。
这一天主要是做各项检查,在各种检查室和影像室间来回穿梭,黎可和贺循在外头等,她还忙里偷闲拎来了水和食物,忙忙碌碌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贺循喝了两口水。
黎可瞅他一眼,打开粥碗,搅了搅:“喝点粥吧。”
贺循神色默然,只是摇头。
黎可舀一勺递到他嘴边:“最有名的粥店,最招牌的生滚粥,我特意加价点的外送,吃一口嘛。”
“不想吃。”
“张嘴!”
黎可加重语气,站在他面前,“我现在都快饿死了,你也是,今天什么都没吃。”
她抬腿架在他身侧,拦着贺循不让他偏脸躲开,勺子堵在他嘴边。
贺循不满敛眉,勉强开口,被她一勺子厚粥硬塞进嘴里。
他只能皱着眉咽下。
“真棒。”
黎可养孩子有经验,乘胜追击,强灌硬塞,一勺又一勺,一口气连喂了四五口。
身边有人路过,冷清的高岭之花摇摇欲坠,变成耳根发烫的窘迫尴尬,他含糊生气:“黎可!”
黎可:“那你自己吃。”
贺循脸色不豫地摸到她的手,再接过她手里的碗,恼羞成怒地吃了小半碗。
黎可慢悠悠捧起自己的碗。
等到晚上,主持的检查结果终于出来,脑内血管堵塞,庆幸闭塞程度不算严重,没到脑梗出血的地步,但堵塞点位于脑内的动脉血管,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先试试保守治疗。
大家都略略松了口气。
这一天闹得人仰马翻,贺家父母知道主持住院,电话频频打来,好在检查结果并不严重,老和尚年事已高,精力疲乏,枯槁的手背挂着水,早早就阖眼睡去。
病房有护工和上岩寺的人守着,黎可陪着贺循回了白塔坊。
时间已经很晚,小欧被关春梅接回家,Lucky独自在家守着,听见两人的动静摇着尾巴过来,黎可草草收拾一番,问贺循还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头说不必,她就索性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上午,黎可又陪贺循去了医院。
病房阳光很好,穿上病号服的主持大师像个和蔼的老爷爷,贺循坐在病床前陪主持大师聊天,聊的还是当年贺循外公住院弥留之际,主持也去了趟医院,诵经送了好友的最后一程。
黎可在旁边翻看各种检查单和医嘱用药,恰好有医生过来查房,询问病人的情况。
病房气氛并不紧张,来的医生多,都喊主持大师“师父”,聚在病房里聊了聊,最后有个年轻的女医师要交代家属事情,黎可站在贺循身边,轻声笑道:“贺先生眼睛不方便,有什么要做的事情跟我说就行。”
那位女医生客气问:“请问您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