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黎可不乐意听,秀眉挑得高高的:“你什么意思?我应该认识你吗?你是什么校园明星吗?还是声名远扬?能隔了十几年,让别的女同学认识、还得记住你?我看淑女也不认识你啊,你以前很出名吗?”
她语气带笑微嘲,贺循抿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可手指缠着耳边一缕卷发:“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就记得现在还有联系的几个朋友,还有我初恋男友……其他人全都忘光光啦。你呢?你还记得几个初中同学?”
“大概,四五个人吧。”贺循敛眉,淡声道,“很多都忘了……”
黎可轻轻“哼”了声。
“这年头校友可不算什么,念这么多年书,校友可遍地都是。”她脚步迈开,又扭头,笑盈盈跟他道,“工作归工作,咱们可不讲私人交情啊,淑女剪头发不打折,我的工资也不能打折啊。”
她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贺循仍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浮着,隐约有些不对劲。
第51章
南潞中学是重点初中,现在入学门槛颇高,但在十几年前,教育局曾经调整过一次中学布局,将附近一所普通学校合并到了南潞中学。
黎可就这样幸运地踏进了南潞中学的校门。
两所学校刚开始合并,学生人数突然暴增,班级数量增加,每个班都塞得满满当当,黑鸦鸦的脑袋从讲台挤到后墙,连老师都在抱怨,再加上两所学校的学生质量良莠不齐,通通混在一个班里,那时候班主任管不过来,只能严防死守,把好学生都挪到眼皮子底下,把差生流放到教室后排。
当然,不管外界如何烦乱嘈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并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的贺循年龄不大不小,身高像竹子一样拔节,各方面都被外公外婆照顾得很好,生活无忧无虑,脾气礼貌温和,读书被各科老师喜欢,课余跟同学相处融洽,但又不是活泼热情,从来不呼朋引伴或者打成一片,跟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和分寸感。
“受欢迎”和“被追捧”这件事并不在贺循的期待内,小学因为外公的关系他格外被学校老师的关注,到了初中,贺循希望自己能安静自在些,他不喜欢小团体的同进同出,也不喜欢漫无边际的闲聊打闹。
后来贺循无意发现了一个地方———实验楼的阅览室。
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教学楼和场地都不够用,那时候南潞中学已经在扩建,原先实验楼的顶楼是开放给学生的阅览室,后来有了新的图书室,这个阅览室就被荒废,但里面的书籍和桌椅还没有被搬空,只是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门,不让人进去。
贺循很喜欢这个清净空荡的地方,极具几何美感的长条形空间,排列纵深的书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尽情洒在地面,又被窗格切成大大小小的拘束方块,半爿阴影和半爿明亮有明显的分割线。
班主任是外公的学生,有一次来家里拜访,贺循试着问了句,而后拿到了阅览室的钥匙。
他偶尔会去阅览室做作业,再去书架找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姿势惬意地坐在窗下,愉快散漫地消磨独处的时间。
后来某天,贺循无意走到最角落的书架,发现了一个秘密空间。
那里曾经有人呆过。
这个位置简直是得天独厚——在最偏僻的两排书架的夹角,有人用散乱的书籍摞起了一道书墙,圈出了一小块空间,另一侧有半边墙柱的遮挡,仅留有侧身进出的空隙,恰恰好的角度,又有窗户投射过来的光线,不至于里面太昏暗。
那小块空间可以供一个人坐躺,墙角扔着一个灰色抱枕,地上胡乱放着几本名著小说,还有撕开的阿尔卑斯糖的包装袋,咖啡口味。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怎么进来的。
贺循心生好奇,往后他每次去阅览室,总要去那个角落看看。
抱枕的位置会有变动,地上的小说也总是不同,但贺循不管什么时候去,从未见过这个秘密空间的使用者。
遇不见也无妨,阅览室总是明亮清净,连灰尘的浮动都很缓慢,贺循跷着腿坐在窗边看书时,心情总是平静愉快,偶尔想象有人和他共享这片空间,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之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再后来,贺循推测这人应该是个女生。
他看见过草莓口味的阿尔卑斯糖,喝剩的奶茶杯,丢在地上的卡通笔杆,还有夹在悬疑侦探小说里当书签的草稿纸。
贺循抽出那张草稿纸,上面字迹懒散随意,但也有笔锋间的清秀绵软,推算错误的计算公式和知识点很明显——这是同年级的人。
他在草稿纸上把写错的公式备注纠正,想了又想,黏了张便签纸,问:【你是谁?】
一个礼拜后,那张便签纸有了动静,醒目地黏在地面。
【侠女红线。】
贺循盯着那两个字沉思:【你怎么进来的?】
她后来回:
【既是侠女,自然是飞檐走壁喽!】
唐传奇里有篇《红线传》,讲的是侠女红线武艺高超,身怀绝技,深夜往返百里,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在守卫森严的枕边盗走了金盒,平息了藩镇之乱。
贺循问她:【女侠何故避居此处?】
她回:【红线盗金盒。而书中亦有黄金屋、颜如玉,吾亦取之。】
当时贺循哂然一笑,觉得这女生……嗯,很具有浪漫的幻想主义精神。
几个来回,这张便签纸就写满了。
突然出现的人,她却似乎并不惊讶和好奇贺循是谁,也没有向贺循提过问题或者试图交流,只是悠然自得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也许每个少年人都喜欢有个隐秘而空白的地方能容纳自己,不管是胡思乱想还是幻想主义,那种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留白,同样的蓝天和阳光,重叠的足迹和身影,一切都很安静。
两人默默存在,互不打搅,贺循也没有追问对方的身份,但每次都会去看看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贺循唯一一次见到这位“侠女红线”是某次自习课。
所有任课老师对贺循都很宽容,有时候会特意把他喊去办公室做些事情,那节自习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从办公室出来后,贺循没有回教室,而是沐浴在暖洋洋的夕阳里,脚步轻快地走去了阅览室。
阅览室里清寂无声,那位女同学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来,搁在地上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很久都没有动过。
过一会,贺循似乎听见身后发出轻微的声响——窗户。
他扭头,眼睁睁地看见一件校服从突然打开的窗户里扔进来,而后有一缕黑头发垂在窗台边缘,同样垂着的还有她的一只胳膊和半条腿,帆布鞋的脚尖用力蹬着,她趴在窗台上,像翻墙一样,企图从窗户的缝里挤进来。
贺循立马就明白——这是实验课的顶楼,阅览室的窗外有条铺着下水管的窄道,被外墙和装饰围栏挡着,她应该是从天台上翻下来,再沿着楼体走到阅览室窗户外,最后从高高的窗户里爬进来的。
那扇下推窗的缝隙不大,真难为她这么瘦,居然能挤进来。
贺循心情欣喜,起身走过去,他迈着步子,手指敲敲窗户,挑着眉棱,少年音色清润:“Hello,你在飞檐走壁吗?”
那条裹着校服长裤的腿,因着翻窗的动作,已经把裤腿卷蹭到了膝盖,她穿着双学生中很常见的黑色高帮帆布鞋,露出中间那截雪白纤细的小腿,用力乱蹬的腿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只有脚尖高高地跷着。
贺循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慌张:“靠!”
下一秒,那缕长发撤回了窗外,已经探进来的手和半边身子也麻溜地撤走,最后腿也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见这个人猛地一缩,抱着脑袋蹲在窗下。
贺循探头,心里觉得好笑,清声问:“你不进来吗?”
女生埋着头,把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头顶,盖住脑袋,猛地摇头。
既然阅览室有人,她打算原路遁走。
贺循那时候还是个单纯认真的少年,问:“你的校服,不要了吗?”
她脚步一滞,又猫着腰小碎步后退,退到了窗户下,一只袖子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攀到了窗台,动动手指,声音故意压得粗嘎:“麻烦,衣服递给我一下。”
贺循看见那只白皙纤长的女生手指,淡粉色的指尖——用荧光记号笔涂的指甲。
“你不进来吗?”
他捡起地上的校服,“没关系的,我不会打搅你。”
“我,我要去上体育课……快集合了。”她声音含含糊糊,“下次吧。”
贺循拎着她的校服,抖抖灰尘,迟迟没有把衣服还回去,只是看着这位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女同学,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你先把校服还给我,我再说。”
攀在窗台上的手腕蹭了灰,手指在虚空抓抓,一心想要她的校服。
但贺循迟迟不给。
她等着心急,最后不得不说:“范秋娜,初二八班。”
贺循注视着那只白皙鲜艳的手,把校服递了过去,她手指抓住,“噌”地用力把校服扯了回去。
拉拽的时候,这位慌里慌张的女同学抬了下头。
她翻上了卫衣的帽兜,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瞪着他。
时间久远,贺循早已忘记了那双眼睛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愣了下——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睛,很清亮,像水波潋滟的玻璃珠。
等他回神,这位女同学已经溜之大吉。
后来嘛……
其实青涩懵懂的岁月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留白的阅览室,还有深奥有趣的学业,活力激情的运动场和许多别的事情。
那时候总觉得岁月漫长,日子一天天过去,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家里原先打算让贺循在潞白读完初中再回临江,他也没有想到父母改主意让他提前回去,初二学期匆匆结束,他后来再没遇见过阅览室的那位女侠红线。
很多事情就这样戛然结束,连遗憾都算不上,勉强能称为少年时期的一件小小“趣事”。
然后新的生活开启序幕,占据了记忆。
现在的贺循也忘记了她当年嘴里报出的那个“范秋娜”的名字,但在当年,十四岁的贺循有见过初二八班真正的范秋娜——那是个短头发的女生,身材和骨架绝对挤不进那扇窗。
至于当时黎可为什么要说谎,原因很简单——
其一,在这不久之前,她早上迟到翻围墙被贺循看见,还被他告诉老师,挨了批评。
其二,就这节自习课,她刚在办公室罚站结束,她不想看见这个讨厌的家伙,也不想让他认出自己。
贺循这天晚上睡得很沉。
如果睡前回忆很多的事情,那大概在梦里他能看见当年的情景——初中短短两年,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那些稀薄的友情散去,他也极少去回想。
早上起床,贺循脑子里还留着阅览室的阳光。
白塔坊的生活按部就班,又没有那么的按部就班。
春日好时光,早上的阳光晒得面包和身体都松软,他忽略身边人一边哼歌一边干活,听着她走来走去的动静,也能慢条斯理地把杯中咖啡喝完,人在一个环境沉溺久了会变得麻木,再喧闹的声音都会变得平静。
只要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只要她不闹出幺蛾子,这样的生活就是贺循想要的。
黎可吹着口哨,楼下楼上到处溜达,把家里所有窗帘都拨开通风,让扫地机器人集体出来工作,把该洗的床单被罩都扔进洗衣机,从主卧洗衣房穿过露台想绕到楼下花园,却发现贺循坐在露台发呆。
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今天不忙吗?”
难得他不在书房,而是在露台吹风。
贺循没说话。
他不想说话,黎可也不管他,拎着Lucky的玩偶,打算拿到楼下去消毒,惹得Lucky起身追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