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曹小姐出门,黎可在家并不闲着,要复习曹小姐给她的培训资料,再做一套卷子——曹小姐授完课还有试卷考核,成绩通过才算培训结束。黎可心里嘀咕过。
这群所谓的白领和高端人才……是不是有些魔怔?给一个保姆做高级员工培训?
但她没嫌烦,还觉得有点好玩——手里这些看起来很高大上的双语资料,看起来像武装大脑的高级职业装,学会了才能干那些高级的职业。
但他们人生就一定活得很高级吗?
可她以前接触那些金碧辉煌的会所和酒店,遇见过的那些高级人士,本质上也就那样。
当然,他们有钱是真的,而黎可的穷也是真的——活得高不高级不重要,钱才重要,毕竟曹小姐一看就是薪水很高的人。
曹小姐陪着贺循开了两天的会,见了两天的人。
到家后已经很晚,两人也不闲着,贺循进门把领带拽下来,随手扔在一旁,先喝了一大杯水,再跟曹小姐去了书房,一起回顾会议文件,梳理流程和准备后续工作。
黎可把扔在外面的领带和西服收拾起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把燕窝粥硬塞进贺循手里。
他并没有停下跟曹小姐说话,很自觉地捧着粥碗,舀了口粥放进嘴里。
黎可站在旁边,一边盯着他吃东西,一边分心听他们说话。
对工作狂来说,加班可能是常态,曹小姐走得晚,黎可也在家呆着,怕有什么事喊她。
她偷偷问曹小姐:“这个项目很大很复杂吗?”
好像从去年贺邈来潞白出差之后,这个项目就完全落在贺循的身上,他的电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忙。
曹小姐认真想了想。
“并不算特别复杂。”曹小姐说,“可能对于以前的贺先生来说,这只是他五分之一的工作量,但他花了十分的精力,因为很多事情都想要详尽了解,面面俱到。”
“也许人总要重新建立起自己内心的秩序感。”曹小姐叹了口气。
以前眼睛看得见,放眼可望,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真实和可信,也知道自己能掌控。
现在看不见,他在黑暗里放下一块砖一片瓦,在声音的描述下重新构建世界的样子,而后才能相信这个世界。
曹小姐在潞白待了三天就回了临江。
后来黎可也会去书房帮忙。
她帮贺循复印扫描文件,归类存档,或者口述照片和视频信息,这种明眼人做起来极其简单的基础工作,能帮贺循不少忙。
感谢时代的高科技,一切信息都存入电脑,转化成音频,他只需要聆听就可以。
完全依赖听觉有个后果。
除了那些枯燥单调的读屏,贺循能记住所有人的声音。
从黎可最早踏进白塔坊开始,贺循听过她各种各样的音调,熟知她所有的语气和声线。
最初他觉得她的声音像一匹花色和材质都混沌难辨的布,现在已经觉得她的声音像万花筒的拼布,无论捏起哪片布角,都是繁复的艳丽。
“绅士淑女屋”是一家居民区的夫妻理发店,生意有忙有淡,但还能支撑一家人生活。
电话打来,淑女收拾理发工具,准备去一趟白塔坊。
黎可正等着她呢,勾着淑女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来得正好。
两人有一阵没见,淑女让她有空去店里补染头发,黎可点头说好,抱出了一大盒的护手霜,问淑女有没有喜欢的味道,随便拿。
“这么多护手霜,你新买的?”淑女问她。
黎可挑眉,很开心:“不是,员工福利。”
她每天洗衣做饭干家务,护手霜用得很勤快,前阵子换了支扁桃仁的护手霜,谁知道她一摸Lucky的脑袋它就撒腿跑,后来才发现Lucky不喜欢这个香味。
当时贺循也在场,让她把护手霜扔掉,黎可嘀咕了一句,雇主大方地让她随便买,费用算在家庭日常开支里。
黎可索性买了一大盒,今天护手霜送到家里,正好分给淑女几支。
淑女犹豫,“这样不好吧,毕竟不是自己的……”
黎可挥手:“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是我用。”
话正说着,贺循从二楼走下来,黎可当即把嘴里的话咽回去,把护手霜塞进淑女包里,朝她眨眨眼。
淑女准备工具开始剪头发。
黎可笑嘻嘻地领着Lucky走开。
贺循其实听见了她俩说的话,但也只是一言不发,安静坐在椅子上。
剪刀声咔嚓咔嚓,淑女看着贺循那张脸,垂着眼睛,脸上怎么那样没有情绪,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淑女心想他刚才肯定是听见她俩说话,心底对黎可不高兴。
淑女想了又想,还是不想给黎可添麻烦。
“贺先生,刚才护手霜……您别介意啊,我平时不拿别人的东西,您别怪Coco……"
贺循并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不介意。”
他并不多话,声音平淡冷清——淑女不知道他天天在家是不是也对Coco这个态度。
淑女有点想替好友打抱不平。
自打淑女认出贺循后,总是会默默多看他两眼,心里再欷歔几句,觉得他对不起Coco.
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以前Coco喜欢趴在走廊上看他在操场上打球,知不知道Coco因为他被班上女生针对过。
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Coco真的挺好的。”淑女说起来,“您别看她有时候不靠谱,做事含含糊糊的,其实她心里特别明白事儿,人也很好,很懂分寸的。”
“您知道做美发行业也是很辛苦的,我们天天给客人洗头做头发,一直泡着水和洗发膏,手指常年开裂,一到秋冬特别疼,每年Coco都要给我买很多支护手霜,她只要一看到护手霜就想到我,惦记着往我手指上多抹点。”
“我跟我老公以前是美发店的同事,后来自己出来单干,咬咬牙开了店,那时候买房加上养孩子,还欠了一屁股债。”淑女感慨万千,“我店里的第一个客人就是Coco,那时候她的工作也不太稳定,私下找我老公充了一万块钱的会员卡,抵了店面三个月的房租。为了花卡里钱,带着家里人隔三差五来我店里染头烫头,说是给我当模特……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她每年都充卡,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来来回回折腾,私心就是想让我多赚一点……”
贺循听着淑女说话,始终沉默,最后才开口,淡声道:“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办张理发店的会员卡。我会跟她说,以后每次请你来,从卡里扣款。”
淑女愣了下——卖惨也能挣钱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淑女急着摆手,“我没有要卖惨的意思啊,也不是想推销办卡,就是说……其实Coco对人对朋友都很掏心掏肺,她不是表面那个样子,有些人看她的头发就觉得她怎么嚣张招摇,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她在您面前,有什么事让您误会,您别怪她,她为人真的很好,也很真心地对待您。”
贺循没有怪谁的意思,几只护手霜而已,他不至于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黎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没有真正地怪过她。
“我看不见她的头发,也不知道她的表象。”贺循语气平静,“但她为人怎么样,我能看得见。”
他知道她不坏,至少聪明、仗义,有眼力劲,心思也细腻,不然不会一直在白塔坊待到现在,能独自抚养出小欧那样的孩子,能有替她说话的朋友,就足以见证她的人品。
“还有……”
贺循想了想,又道,“用我办的会员卡,能不能麻烦您升级下店里的护发产品,Lucky不喜欢她头发的气味,能不能用更好一点的东西?”
"……"
淑女犹豫:“也行……”
突然多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储值客户,这个头发理得突然就让淑女格外满意————Coco以前就没看错人,贺循人其实一直都挺好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
“贺先生其实您人也挺好的。”
淑女禁不住感慨,“你跟Coco都是很好的人,其实都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贺循没说话。
隔了会,他问淑女:“你跟她认识了十几年?”
“对,我俩是初中同学,一个班的。”
贺循问:“她的性格从以前就这样……毫无顾忌?还是后来因为家里出事……”
淑女想了想:“Coco性格一直有点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当回事,别人说她什么她都不管,但她挺介意身边朋友不理解她,她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漫画小说那类的,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觉得人生就应该随性,不用在乎天下流言蜚语……”
贺循凝神想了想,又仔细回想,突然问:“你说的初中……南潞中学?”
淑女放下剪刀,顺口道:“是啊。”
贺循的心像水荡了一下,很巧了。
他抿着薄唇,眉心皱了皱,似乎疑惑了一瞬,但神色也还是平稳闲适的,缓声开口:“原来我们是同校,你们……是哪个班?”
这几个字轻轻扔出来,像头顶的灯哐当砸在淑女身边。
她僵住手里的动作,猛然张张口,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地望着贺循。
完蛋了!
Coco肯定要掐死她。
“那个……”淑女声音发颤。
“Co…… Coco。”
淑女猛然提高音量,嗓音尖锐,“Coco,咱们初中……几班来着?我有点不记得了……”
黎可带着Lucky在洗衣房掏刚刚烘干的宠物玩具,听见淑女的求救动静,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
她叉着腰,瞪着眼睛走出来,看淑女那副忐忑无助的面孔,仰头,无奈地皱起了脸。
“八班。”
黎可有气无力,“怎么了?你们聊什么了?”
因为赚了老同学的钱而掉以轻心,淑女仓皇收拾东西走了。
把烂摊子留给黎可收拾。
贺循知道黎可的年龄和生日,心里想了很久,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可思议。
“你在八班?”他问她,“我们是同学同级?”
黎可拍拍手,坦荡挑眉:“这么巧吗?”
她又疑惑问,“你不是说你十几岁就转学走了吗?你在南潞中学念了初中?”
“我在初二结束转学离开。”
黎可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那你以前是几班的?”
“二班。”
“二班和八班隔得远呢,我们八班是年级最后一个班,总是楼上楼下的。”黎可抱着手,感慨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都过去十几年啦,没想到这年头还能找到个初中校友,啧啧,命运!”
贺循思忖片刻,而后迟疑问:“你……不认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