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最初走进白塔坊骗他自己是四十来岁的俗气黎姐,到三十八岁的单亲妈妈,再到两人吵架又重新共处同个屋檐下,她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分寸吗?
没有。
黎可的分寸感是给要认真对待的人,还有那些要避嫌省得惹麻烦的人——对待贺循不需要认真,她也愿意给他惹点麻烦。
风水轮流转,不用提少年时期他那张淡漠清隽的脸,即便是现在看着他活人微死又死人微活,难道她会不喜欢看见这张面孔悄悄裂开无奈、烦闷、忍耐、恼怒,极不满意但又试图容忍她的神情?
她爱死了!!!
贺循越是噎住不爽,她心里越丝滑畅顺。
两人前前后后的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有半年多了,黎可也完全知道了贺循极其规律的作息和日常生活,大部分时间他要依赖手机和电脑和身边人联系以及处理工作。
是的,贺循也有工作。
黎可看不懂电脑上那些基金、股票和期货各种红黄蓝绿的K线,贺循也不用看,只需用耳朵扫过那些快速的机械音,书房还有传真机和碎纸机处理文件,经常会有书面文件送到家里来需要贺循签字处理,黎可有时候听见曹小姐跟贺循打电话,说的也是什么项目投资和不动产买进。
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特别是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看见一长串的数字就犯晕。
其实黎可曾经有次厚着脸皮,问贺循能不能带上她一起。贺循没懂她的意思,黎可模模糊糊吞吞吐吐,最后贺循才明白她是想问能不能教教她,她可以跟着他学学股票理财。
贺循颇为意外:“这么信任我?”
黎可扭着手腕,指甲在书桌上划来划去,头一回语气讪讪又尽显弱势:“我知道你肯定很厉害的呀。”
听起来像是真诚赞美,贺循眉棱乍挑,再问:“你有多少本金?”
黎可抿嘴,含含糊糊:“你觉得最少有多少合适?”
他听她声调气势像孱弱小火苗,猜了又猜:“二十万?”
小火苗突然熄灭了。
贺循迟疑:“十万块?”
黎可咬着唇壁。
那就是连十万块都没有?
即便在以前,黎可的收入在潞白市绝不算低,只是手里从来存不住钱,一方面要抚养小欧,另一方面她性格享乐随意,钱就是会突然不见的。
这个数额让贺循禁不住眉心直跳——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她要怎么计划支撑起自己的家庭和以后的生活?
他又问:“你对理财和金融知识懂多少?”
黎可后悔开口,觉得在自取其辱。
“我做的大部分都是长线投资,需要时间和耐心,也要能沉得住气。”贺循斟酌片刻,语气正经,“我可以教你,但首先需要你有点基础知识。”
他给黎可找了七八本书:“看完这些书后,你再来找我。”
黎可看见那一串书名,两眼一黑又一黑——经济学理论、投资心理学和行为金融学。
这钱她不赚了还不行吗?
黎可皱着脸要走,又被贺循喊住,他修长指尖很轻地敲击桌面,轻描淡写:“如果每个月工资拿到全额的绩效,那么你的收益率已经是超过了市面绝大部分的理财。”
黎可直觉不行——钱可以不赚,老板的堵不能不添啊。
撇下赚钱不提,贺循玩游戏也不单是为了消磨时间,他自己会玩一些专向视觉障碍人群开发的有声游戏,这些游戏有一部分是他投资,或者测试阶段的反馈,还有和正常游戏做无障碍接入,让更多明眼人的游戏也能被盲人进入。
外面的世界障碍重重,正常人的娱乐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其中一部分被压缩成声音作为媒介,贺循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平静无趣,但不能日复一日地麻木无意义。
黎可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天天呆在书房不露面。
贺循独自玩游戏的时候会戴上耳机,黑暗的世界是封闭的,只有各种音效声冲刷大脑,摘下耳机之后,能听见黎可在整理书房或者坐在旁边吃薯片的动静。
极偶尔他会觉得,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分界线,就是这么一条任意流淌的小溪。
至于他想站在哪里,那就是小马过河的选择题。
对黎可来说,她就是单纯想跟贺循玩会游戏。
她在贺循的游戏栏里找到了一个经典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黎可的高中是所垫底学校,班主任最喜欢骂学生垃圾,她那时候偷偷逃晚自习就是为了去网吧玩游戏,这个游戏她玩得很好,甚至还因此跟小欧的爸爸混得滚瓜烂熟。
现在,这是她唯一敢跟贺循PK的游戏。
贺循这个游戏也玩得很熟练,不是技巧上的熟练,而是记忆上的熟练,应该以前也玩过不少回。
黎可窝在自己的沙发里,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你以前经常陪女朋友玩这个吧?”
贺循放松的神情微愣。
黎可哼笑:“我绝对不可能猜错。”
贺循蹙眉,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怎么知道?”
她盯着屏幕,挑眉:“你眼睛看得见的时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益智游戏上,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你玩游戏都很有目的性……另外呢,以前这个游戏挺风靡的,我那时候身边的朋友都在玩,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男朋友陪玩陪练。”
“也包括你的男朋友?”他声音淡淡。
“那肯定。”黎可得意,“这种游戏都玩不过我的男人,那岂不是笨蛋?要他何用。”
贺循想了会,问道:“交过几个男朋友?”
直觉上也能知道——她对付男人很有一套,而男人就像鱼,很容易就上钩。
黎可语气骄傲:“数不清了,七八九十个吧。”
贺循没说话。
黎可乜他一眼,笑谑问:“你呢?英俊多金的贺总,肯定也交过很多女朋友吧?”
贺循眼帘低撇,淡声道:“如果你想比这个的话……那我的确自愧不如。”
“好嘛。”黎可冷哼:“你这语气好像显得你很痴心唯爱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吧。”
贺循反驳:“当然不是。”
黎可耸耸肩膀:“让我猜猜……你前女友该不会是那种家境很好又被保护得很好,礼貌优秀,清纯可爱,还会喊你贺循哥哥,善良乐观又很会鼓励人,喜欢毛绒玩偶和甜品,会玩些可爱有趣的游戏,会穿蕾丝短袜露着漂亮小腿的女生?”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清露。
贺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最后抿起薄唇,冷声问她:“你怎么知道?”
黎可笑起来:“因为你的脸上就写着自己喜欢这种类型啊。”
贺循神色抗拒,但又不露声色:“你猜错了。”
黎可声音懒懒,继续挖他情伤:“不过呢,人家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对你一片真心,你还天天拿这副冷脸冷脾气对待人家,不仅把人家弄得心碎,最后还把人给气跑了。”
她摇头叹气,幽怨语气好似挖苦,“只能带着 Lucky和曾经的回忆,还有这掺杂无数甜蜜时光的游戏,默默地度过每一个冷清日夜……”
贺循停住游戏,嗓音发凉:“如果你还想玩的话,现在就闭嘴。”
黎可乖乖地闭上嘴。
只是她嚼起了口香糖,一遍又一遍欢畅地吹起了泡泡糖,这泡泡糖不停地膨胀又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啪嗒”破裂声。
黎可欢乐心想:喂,听见心脏碎掉的声音了吗?
贺循皱眉心想:这个女人在各个方面都很没有分寸感。
贺循开始反思。
自己是否封闭了很多年没有接触外界,以至于不擅长再处理职场关系。
自己是否对家中保姆实在太过于宽容,以至于对现在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管控力。
以往的学习和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直觉或现状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那么首先需要遏制住这种苗头,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黎可。
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他并不想解雇她——当然很大一部分是 Lucky和小欧的原因,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同情和责任感,甚至也可以说……他也需要她留在白塔坊。
他想让她好好地当一个……好员工。
还没等贺循开始整顿职场,黎可突然变得正儿八经起来。
她得了重感冒。
那天休息日,黎可接了一个礼仪小姐的活,是以前认识的朋友转手过来的兼职,问她有没有空帮忙顶一下,一天酬劳一千块。
黎可当然去了。
去了白塔坊之后,一千块的收入好像显得轻飘了许多,不过就是贺循嘴里的一句话。
但黎可知道,人要是赚快钱,要么运气好要么付出大,赚快钱的时候不能嫌别的钱少,不然只会越走越偏,只贪图那些一劳永逸的工作。
要学会赚得多,也要学会赚得少。
那几天气温骤降,黎可穿的礼服太薄,又一直呆在户外,也没有穿厚丝袜和贴暖宝宝,睡一觉起来就感冒了。
她身体向来很好,以前怎么折腾都极少生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白塔坊待久了,天天呆在恒温恒湿的家里,她好像变成了一朵温室的花朵,再也经不起外面的风霜雨露。
如果有一天,重新回到外面的风霜雨露怎么办?
黎可吃了药,戴着医用口罩和帽子去上班。
她也不找贺循,也不怎么跟Lucky闹,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楼,做完饭就走开,忙完家务就不再出任何声音。
家里突然就清净无声。
不用贺循开口叮嘱黎可吃感冒药,家里的门铃被摁响了好几回——全都是给黎可送感冒药的。
何胜给黎可打电话听出她感冒,特意送了药过来,还有上次那家网红餐厅送餐的员工,离得近也送了份驱寒姜汤过来,还有不知道谁家阿猫阿狗也来嘘寒问暖送药。
黎可的感冒药都多得吃不过来。
她鼻塞嗓子哑,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当然也就不往贺循面前凑,也不跟他说话,甚至主动离得远远的,压根不在一个空间呆着。
小欧再来白塔坊,告诉贺循原因:“冬天的时候活动多,我妈妈会去兼职当礼仪小姐,那天晚上回家她就有点头晕,很早就睡了。”
贺循沉默:“每年都这样?”
小欧点头:“嗯,从我小时候起就这样,妈妈说她要赚钱。”
贺循摸摸他的脑袋:“这样会不会很辛苦?”
“我们都习惯了。”小欧低着头,“小时候她经常带我去现场,如果是去酒楼,她会把我放在厨房旁边,这样可以塞给我很多好吃的,如果是年会的话,她把我藏在帷幕后面,可以看表演节目。”
“不过我们总是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妈妈会买烤红薯,烤红薯可香可甜了,我们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说话,身上心里都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