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刚刚认识”并语气轻微暧昧的“朋友”前几天经历过一次暴力解雇,此时和何胜在外面吃宵夜,气闷得一连喝了几瓶啤酒,越想越生气,就差了那么几天,功败垂成,不仅赔了工资还受气被辱,她恨得咬牙切齿地把易拉罐踩在脚下,权当踩的是前雇主的脸。
家宴结束,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很好,好到足以让人欣慰回味。
清露走的时候跟贺循告别,轻轻呼了口气:“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
“不管经历过什么,那已经成为了过去,人都要往前看。”贺循微笑,轻轻撩了下眼帘,“开心最重要。”
贺邈送清露回家,贺永谦和宋慧书回房休息,贺菲陪着两个孩子睡觉,贺循回了自己房间。
他沉在温热的浴缸,揉了揉眉心。
很累。
很久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席间那些话听起来生动有趣,贺循自己说起来也自然流畅,面对清露,他回想起自己的自私,现在又觉得自己的虚伪——他盗用了一个讨厌女人的情绪和描述,甚至故意用她来制造某种让人产生联想的话题。
她如果知道的话,应该也会拧起下巴,用那种撕破了伪装的冷笑和轻蔑痛快的语气产生一连串的排比问句讽刺他。
贺循很笃定。
在他攥住她的手腕要甩开她,她吃痛吸气并且撞过来回击他,再到她冷酷急促地离开,在离开白塔坊的那段路上,她心里在一边咒骂他一边难过。
她的难过很鲜明,而她骂语并不无道理。
贺循不愿想这些,可刚才吃饭时说出的那些话忍住了很多情绪,平静下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
一个保姆而已,解雇只需要一句话而已,以前也换过好几个保姆,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冷怒的情绪和刻薄的处理方式?
她说的没错,对于瞎子而言,洗衣做饭的保姆年龄是二十八岁或三十八岁其实根本没有区别,他只需要她付出的劳动力,不需要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个体。
贺循心想——
因为我提供给她工作,我并不满意甚至在忍受她的缺点,却还是愿意一步步退让、容忍迁就她,最后却发现她就是仗着我的弱点和容忍,肆无忌惮地欺骗和蒙蔽我。
她可以直接坦白,我会原谅。
但她却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欺骗一个瞎子。
第20章 他最讨厌
贺循现在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人群。
他失明之初有数不清的电话和消息涌来,八卦的蔓延速度超出了想象,所有的慰问关怀甚至建议帮助挤在一起显得混乱多余又隔靴搔痒,甚至让情绪暴躁失控,家里人开始屏蔽外界让他清净,那时候贺邈帮贺循分担了很多,包括工作处理和对外社交。
后来,贺循的失明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也逐渐平静下来接受现状,贺循开始着手卖掉公司,偶尔会出现在亲朋好友面前。
宋慧书六十岁生日宴,极少露面的贺循也在场,面带微笑地坐着。
对他大有兴趣的人很多。有人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也有人问他能不能听出自己是谁,还有人问他怎么生活度日,也有人问他做梦的时候梦里是黑色的。
不是。
贺循在梦里是能看得见的。
除非是关于失明后的噩梦,大部分情况下,他梦里的世界很正常,五彩缤纷的颜色和栩栩如生的细节,失明前的自己和家人的模样,天空太阳草木环境,过去经历过的某个画面,某件物品的颜色形状……
很多后天失明的人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梦中世界鲜艳多彩,醒来后只剩黑暗。
宾客里何庆田也在,笑呵呵地跟宋慧书说话,宋慧书也要谢谢他关照贺循,别的不提,即便贺循不怎么出门,何庆田也是隔三差五打个电话,事事上心。
“照顾侄子是我应该做的。”何庆田笑容满面拍贺循肩膀,“潞白市没有哪是我不熟的,有什么想办的事想要的东西尽管跟叔叔说。”
贺循笑容冷淡但也不提。
真要是上心的话,那何老板知不知道他的侄子跟人一起串通来骗他?
这次回临江,贺循还见了几位私募经理和创业者。
账户里的钱,已经够他在白塔坊坐着发一辈子的呆,但人在黑暗里最害怕的不是无趣,而是时间——坐在那里,安静漫长地等,总觉得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半日一整日已经过去,但时钟只是轻轻滑过了十几分钟——度日如年并不是形容词。
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用思考来消耗大脑注意力,贺循学会了把赚钱当做乐趣,银行数字凭空消失或者翻滚积累,好像变成了一种数学游戏,读书时代的贺循数学很厉害,像小女孩的翻花绳,眼花缭乱又兴趣盎然。
后来他也当投资人,找一些感兴趣或者有潜力的公司进行投资入股,也会参与公益类的创投项目,再把赚到的钱花出去。
这次见面的几个创业者都是此前已经深度接触过项目,机会难得,很想和贺循见面聊一聊。
其中有家初创公司是做智能家务机器人方向。
曹小姐知道贺循对这个感兴趣。
创始人滔滔不绝:“现在家政市场虽然一直发展,但需求市场依然隐形且庞大,市场前景也极其可观并会有井喷式的增长,特别是对社会弱体力而言,家务需求一直是个极大的痛点……我们的程序设定可以高效又精准地完成任务……”
“贺先生,恕我冒昧,我相信您关注我这个项目,肯定也是有这方面的需求,人工服务会有很多的问题,比如效率,需求者的隐私和行为情绪方式并撞……现代人的分寸和距离感都很强,踏进家门的陌生人是否合格、是否能满足雇主的期望这些都未知,还需要经过磨合和训导……而我们的家务就完全避开了这种缺陷……”
贺循的脸色越听越淡。
谈话结束,贺循婉拒了这个项目。
“您之前不是一直对这方面有关注?”曹小姐坐在一旁,好奇问道,“还是您觉得商业计划书不行?”
贺循没说话——与项目无关,只是“家务机器人”这几个字越听越有讽刺的意味。
他并不是那种与冰冷机械程序为生的人。
曹小姐也有不少文件和事情需要贺循签署或者决定。
她这几日面试了不少家政,最后筛选出了最合适人选,想让贺循过目看看。
对方也是位女性,四十岁,高级家政师,名校毕业,性格温和友善,喜爱宠物,有烹饪驾照礼仪双语各种证书,精通茶艺红酒收纳和日常办公车沟通能力和个人素质都很高,以前服务的都是高端家庭。
“我考察过也做过背景调查,这位家政师的确很符合要求,她也表示愿意随雇主去外地工作,可以随时到岗。”曹小姐问,“您看……”
曹小姐办事贺循向来放心,他面色平静:“可以。”
“那我立马去安排。”
新的家政阿姨比贺循提前一天到了潞白市,主要是熟悉下家里的工作环境,另外因为需要住家,也要提前过去安顿行李。
贺循带着 Lucky回到白塔坊。
有对比才有伤害,新阿姨说话柔声柔气,进门就有热毛巾和拖鞋奉上,客气鞠躬:“贺先生,您一路辛苦。”
贺循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给他穿拖鞋。
“多谢,您忙。”
如果说以前家里每天都有声音干扰,新来的阿姨就像只猫一样安静,静音拖鞋走路几乎没有声响,厨房的动静轻拿轻放而有条不紊,每项工作都:悄悄进行,即便吸尘器也是在贺循能听见的距离外使用,没有事情绝不会随便打扰雇主。
贺循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净。
只是 Lucky不太适应。
以前 Lucky在贺循身边呆着,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己离开一小会,贺循知道它是去找人玩,玩十分钟又会回来。
养成了习惯,Lucky突然站起来,自顾自地跑下楼,过了两分钟,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安静趴在贺循脚边。
不会再有人招手喊它“Lucky快过来”,也不会有人像揉面团一样揉它的脑袋和下巴,更不会有人把它搂在怀里梳毛聊天,新阿姨对 Lucky温和可亲,但也是仅限于拍拍 Lucky的脑袋、夸奖它几句,工作时间不要随意逗弄家中宠物,也要注意卫生保持和洗手消毒。
贺循轻声道:“Lucky,你要习惯。”
就把那个女人当成一场吵闹的意外。
以前的保姆都不住家,晚上只有贺循一个人,现在这位新阿姨是跟着贺循从临江过来的,自然要住在家中,一楼就有客房可以安顿,阿姨问过贺循:“客房的柜子里有个行李袋,有两件衣服还有点化妆品,是不是以前住的客人留下的?您看要怎么处理?还在我放在哪儿?”
贺循皱了下眉。
他既没有随意处置他人物品的权利,也不想再想起那个女人任何一秒,沉默了会:“先随便放着吧。”
阿姨说好。
夜晚的家里更是安静无声,只是贺循刚刚入眠,Lucky突然警觉地从狗窝里跳起来,汪汪汪地厉吠。
贺循也听见了家里的动静,从床上摸索着起来。
一楼的阿姨也惊慌失措地冲上来敲门,声音结结巴巴,显然是紧张得不行:“贺,贺先生……”
极其诡异。
厨房的灶台吸油烟机洗碗机冰箱,家政间所有的洗衣机和消毒机,包括二楼的电器,还有全屋的灯光,都以一种演奏厅大合唱似的节奏,在某根看不见的指挥棒的引导下,以各种各样的动静和声响演奏一曲轰轰烈烈的午夜之歌。
午夜十二点,没有多一秒也没有少一秒的零点时分。
家电惊魂。
阿姨心里发抖:“昨天晚上也是这样。”
第一个晚上,家里只有阿姨一个人,睡到半夜突然灯光大亮,还有全屋各种各样的声响,这位阿姨是名校毕业,当然也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首先怀疑的是家里这阵子没有住人,是不是电路问题或者全屋智能程序失灵,重启了电闸和程序之后,一切都恢复正常后,阿姨又回屋睡觉。
第二天晚上又来了。
这房子很大,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洋房,虽然有过翻新,但大部分地方都维持了旧式的装修风格,半夜浮想联翩,就有点阴森森的古宅之感。
贺循眉头紧蹙。
阿姨把电路和全屋智能的面板通通重启之后,家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家电停止了工作,报时的提示铃噤声,音乐也哑然无声,灯光也灭了。
贺循当然不相信闹鬼之说或者诡秘异事,打开了手机。
后台运行的全屋智能系统,贺循翻来覆去查了很多,最后一项项点进去看,发现是家电的定时功能或者提醒功能被锁定在了半夜十二点。
不是系统设定,而是人为。
他回临江的前一晚还是正常,后来除了第一天有清洁公司派人上门清理,此后没有人或生命体进入屋子,家里非常安静。
贺循面色冷淡,一项项关掉了这些设置。
后一个夜晚,午夜之歌的声势明显弱化了不少,但仍然有很多漏网之鱼——当初设计公司搭建这个全屋联动场景时,囊括了很多东西,智能中控、空调新风、家电和安防,照明和门锁,大大小小有极其多的设备都联动在内,但家中和贺循常启动的也就是几项,他需要一个个单项进入再轮番查找半夜启动的设定,再手动地关闭。
第二天一早,贺循打电话给了曹小姐,面无表情而语气发冷:“给她打电话。”
“啊?”
“贺先生,您说的是谁?”曹小姐发懵,“我要联系谁?”
贺循绷颌线紧绷,沉沉咽气:“那个女人……黎可。”
他记住她的名字了。
“额……贺先生,有什么事吗?”
贺循眼色幽暗,声音极冷:“她知道有什么事,也知道为什么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