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贺循带清露去国外滑雪,清露被他带着在雪场里玩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又冻得够呛,第二天清露就不愿意再去,打算自己去小镇逛逛,贺循喜欢运动,独自去了难度最高的雪道,转弯时速度过快冲出了雪道。
脑袋撞击的那下,贺循两眼一黑,当即昏迷在地,被人发现后当即送去了医院急诊,他在救护车上清醒过来,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庆幸没有受伤,只是肌肉有些酸痛,另外他昏迷醒来后眼睛有过短暂的胀痛和失明,医生简单检查了一番,说是雪盲症,让他好好休息,视力很快就会恢复。
从这时候开始,贺循的眼睛就慢慢出了问题。
度假回国后的贺循立马陷入了繁重的工作,那时候公司打算推出一款偏视觉类的产品,贺循每天高强度的工作,电脑屏幕和工作内容全都是冲击力极强的视觉色彩和设计选品,团队每天加班加到深夜,到最后每个人都是眼花缭乱双目流泪,而贺循眼睛异感更甚,视力下降甚至开始模糊扭曲,预约的检查也一日往一日推,每天靠着保健品和药水缓解眼睛的不适。
贺循身体一直很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是过度疲倦又缺乏运动,好不容易挤出的休息时间,他约了公司的合作商,定了次半工作性质半私人交际的高山徒步。
山里气候怡人,景色也很美,只是后来气温骤降,刮起了大风和冰雹,在山顶的帐篷里,贺循眼睛一直刺痛流泪,连抬一下眼皮都有忍受不住的痛感,被脚下的山石绊倒后,他已经看不见眼前任何一点东西,最后被人搀扶着下山,送进了医院急诊。
这是贺循能看清世界的最后一天。
一开始做的检查,贺循描绘的眼睛异样,在全部检查结果出来前,家里人都觉得是暂时失明或者脑部引发的问题、甚至怀疑过肿瘤压迫和其他,但最后结果是他的视神经不可逆损伤,之前就逐渐出现的症状,而山顶气压的变化和那下摔跤结束了一切光明。
没有视野,没有光感,是纯粹的黑暗。
冯清露是很好很好的女孩。
作为女友,清露第一时间赶到了贺循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检查结果出来后贺家人都痛苦难受,只有她硬撑着笑脸鼓励安慰大家,冯家有个大伯是医学泰斗,清露通过大伯的关系找遍了所有知名眼科专家和医疗中心,不管国内国外,陪着贺循辗转于各种治疗方案,熬过无数痛苦的检查和治疗,在所有的希望破灭后,她也决心要一直留在贺循身边,当他的眼睛,永远陪着他。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贺循二十四岁,清露只有二十二岁。
只是贺循从最初的打击中回神后,就再也没有对她显露一丝温柔。
他以前风趣幽默、温柔浪漫、细心体贴,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友。可失明后他再也没有对她笑过,从不回应她的话语,漠视她的存在,拒绝她的提议,推开她的拥抱,不耐烦她的暗自神伤,甚至暴躁地驱赶她离开。
医生说爱人的心会变得脆弱,但没说会变得冷酷。
不管清露怎么安抚他照顾他,他总是一张拒人千里又冷冰冰的面孔。清露知道他痛苦万分,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言失明的打击更甚于身体的病痛,不同的治疗方法中每一次手术针灸激素药品带来的痛都在成倍增加,他的身体急遽消瘦而苍白无力,情绪也在暴躁愤怒冷漠失望绝望中沉浮。
而她目睹他的脆弱和不堪,却像泥沼深陷般越来越爱他。
清露从小被呵护长大,是个无忧无虑又爱玩爱闹的女孩,贺循的每次治疗和诊断都是失败,希望从渺茫到了零,冯家当然难过惋惜,但年轻才俊那么多,贺循的人生已经到了头,难道真的要活泼天真的女儿一辈子陪着瞎子生活?
父母的反对和贺循的冷言冷语都没有阻碍清露的决定,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见贺循,陪伴他、照顾他。
不管清露怎么劝慰和宣誓自己的心声,他总是漠视和驱赶她的真心,对她恶语相向,毫无生趣地讽刺她的温柔付出,总是一遍遍用冷漠的话语刺伤她:“你不要这样,你走吧。”
“我不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冯清露,不要献祭自己,不要沉迷在自己的奉献里。”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求求你……”
不是故意气清露,他是真的不爱了。
不仅仅是“别困住她”的想法,贺循的爱意就像海啸来临之前,急速退潮,空空如也。
当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被困在“怎么活下去”和“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他再也分不出半点空余情绪给另外一个人,情人的私语和亲密,那些热情和浪漫,突然一下子就陌生得恍如前世,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情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也许人都是自私的,先要利己才能利他,当一个人在生命里挣扎,爱情压根不值一提,困境里的感情不叫爱,那是弱者的依赖。
贺循变得陌生冷酷,而身边的冯清露也变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理负担。
清露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就不爱了,明明之前的他们情投意合,甜蜜得让所有人羡慕,而经历过磨难的爱情才会坚定,就像淬火的黄金闪耀发光。
贺循足不出户,每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拒绝聊天外出和以往的一切娱乐爱好,清露喜欢的那些浪漫约会和开心热闹再也不会有了,还要面对男友一遍遍的言语刺伤和更加冷漠的态度。
她背着贺循偷偷抹泪,被贺邈看见。
贺邈比贺循更早认识冯清露,但两人年龄差距太大,他是个成年男人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无知小少女,并没有多少接触。
贺邈会默不作声递出纸巾、给她一块舒缓心情的奶油蛋糕,开车送她回家,给她讲笑话开导她。他会去找贺循谈话让贺循接纳她对她好一些,会在贺循面前舒缓两人的冰冷气氛和她的难过情绪。
清露精心为贺循准备的礼物被他随手扔掉,是贺邈将摔坏的礼物捡回来,大费周章地恢复原样。
清露费劲心思弄到某个足球明星的见面会名额,想带给贺循惊喜,却被贺循冷言冷语地推开,是贺邈把外套披在她肩膀,捂住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清露的生日派对,贺循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是贺邈以贺循的名义送来了她喜欢的礼物。
那天晚上清露在酒吧喝醉了,给贺循打电话又被他一直挂断,最后是贺邈赶来酒吧接她,清露抱着贺邈呜呜大哭,贺邈低头亲吻她的眼泪,她用力地抱紧他。
第二天清晨,清露是在贺邈的怀抱里醒来。
身边的男人有温热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而昨夜的疯狂历历在目,醉酒的清露没有认错人,那个瞬间她只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放纵来摆脱痛苦,想要一个紧紧的拥抱来温暖自己。
一边是贺循,一边是贺邈,站在中间的冯清露,无比痛苦。
她的善良和内疚让她放不下贺循,而感情和身体已经偏向了贺邈。
清露倍受折磨,她依然会陪在贺循身边,但也忍不住在贺循的冷漠后接受贺邈的温柔怀抱。
最先发觉的人是贺菲,贺循在房间和奕欢奕乐练习走路,而楼梯角落,贺邈搂着清露吻得难舍难分。
贺菲冲上前给了贺邈一拳。
贺邈眼角被贺菲揍得乌青,事情瞒不住,贺邈也不想再瞒,索性公开了他和清露的事情,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全家人都震惊失声,只有贺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所有事情都因他而起,他既然已经不爱清露,就注定了这辈子都要对清露心怀亏欠,但清露能移情于贺邈又让他松了口气,却也不能保证清露和贺邈在一起就是正确。
他只是不介意,毫不介意清露和大哥在一起。
可只有贺循这么想。
贺家父母很喜欢清露,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值得更好的人生,宋慧书甚至劝过清露,贺家会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但曾经选定的小儿媳突然变成的意中人,家里还盼着贺邈早点结婚生子,这一下子就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冯家的态度又一样。
贺邈和清露岁数相差不少,虽说现代社会年龄不是大问题,但贺邈有过一段婚史,虽然没有孩子,但怎么看都是清露受委屈,以后肯定也会有很言风语,更何况又不是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再说了,有贺循的对照在前,外貌脾气秉性都比大哥更为出色,贺邈的对比就显得不那么满意。
事情闹到这份上,冯家父母也是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处理。
抛开家庭不提,贺邈和清露的感情中间还夹着失明的贺循,清露羞愧难当,不知如何面对所有人,逃避似的割断和贺邈的关系,甚至打算出国留学远离一切,只是最后被贺邈强硬地留了下来。
贺循觉得自己离开会更合适。
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所有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他回到了潞白市。
贺循跟清露告别:“不用内疚,也不用逃避,因为是我先放弃你,是我亏欠你。所以你要找到更好的人和更好的爱情,这样我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清露泪眼婆娑地说对不起。
贺循又跟贺邈说:“我已经给过她痛苦,你不能再伤害清露。”
贺邈点头说好。
贺循离开的这一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因为贺邈的执着,他和清露又渐渐纠缠到一起,稳定的感情也需要时间和环境发酵,但贺邈想要订婚也一直受阻,双方父母的态度并不明朗,冯家借口清露年龄太小并没有接受贺邈,贺家因为贺循的原因也并不热络主动,大家都秉持模棱两可又随缘的态度。
贺菲是最反对的人。
左边是扛起家业的大哥,右边是悲惨受挫的小弟,这世界的好女孩很多,好男人也不是找不到,没必要把家庭环境搞得太复杂,也别把大好日子都事重重,爱情很复杂,但凡谁的感情里有一丝丝瑕疵和怀疑,最后伤害的都是自家人。
贺家的家庭生日宴就安排在家里,有茶有酒有美食还有生日蛋糕,家里人多就是热闹,单单奕欢奕乐就能挑动全家气氛。
清露还是来了。
她原本不想来,但贺邈直接开车到她公司楼下,只等着接她回家。
“总要面对的不是吗?”贺邈对清露和家里人都这么说。
贺邈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上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有些感情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和清露共同生活,想每天在家看见她的笑脸,想跟她生儿育女,而订婚的事情想要推进,除了他自己努力,也要父母出面去和冯家谈。
前两次贺循回家,清露都故意避开,这次贺邈不肯她再躲。
清露这一两年见贺父贺母的次数不多,双方都是有意保持距离,虽然不常见面,贺家还是极喜欢这个女孩,宋慧书性格更温和外露,见面也要牵着手的摸摸她的脸蛋,清露其实不怕见贺父贺母,只是见贺循有些无措。
贺循坐在沙发,手里捏着个玩具,垂着眼睛和奕欢奕乐说话。
很久没见,他着装清雅随性,坐姿闲散,五官深邃清俊,气质和神情都开朗舒展,看起来似乎过着某种舒心雅趣的生活。
清露抿抿唇,喊了声:“贺循……”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清露。”
他抬起眼睛,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眸依旧冷静漂亮,并没有寻找她的方向,神色温润亲和,并不会让人无端紧张,弯起的薄唇还有温和笑意,“厨房都做齐了,就等着你回家开饭。”
“抱歉,我来晚了……”
“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贺循去摸茶几上的茶壶,笑道,“要不要喝点水果茶?二姐亲手煮的,就此一壶,要求我们全喝光。”
他语气轻快,甚至有一丝调笑,“可惜有点难喝,快来帮我分担一杯。”
清露说好,又怕他乱碰打翻玻璃壶,快步过去:“我来吧。”
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很轻松地说几句话,清露的心情也莫名平静下来——他好像真的过得不错,性格开朗了不少,有了笑容,还会开玩笑。
只要贺循想,就不会让清露觉得不舒服,也不会让场面冷落。
一家人坐在餐厅吃饭聊天,贺循和奕欢奕乐坐在一起,清露坐在贺邈身旁。大家都以为这场家宴会冷场,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出奇的和睦欢乐,当然有奕欢奕乐的童言稚语,贺循也主动说起他在潞白的新生活。
失明后的这几年,他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话。
好像回到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贺循。
他语调愉快幽默,说起小时候外公外婆照顾他的往事,花园里的鲜花和书房外公的藏书,Lucky的萌态可爱,上岩寺和主持大师。
餐桌上有道腌笃鲜,贺循说:“前阵子下过一次暴雨,花园有棵树的鸟窝和雏鸟被风雨刮下来,Lucky急得哼哼,我让园丁过来处理,最后园丁爬梯子才把雏鸟和鸟窝放回树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园丁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竹笋,是前一天晚上暴雨催发的尖芽,只有指尖粗细,炒菜和炖汤都非常鲜美,比这碗汤好喝。”
“……花园里的花可以泡花茶,不过那颗橘子树结的果依旧很酸,连鸟都不肯吃……”
“Lucky也有很好的玩伴,是外公学校的一个小男孩,经常放学后来找Lucky玩,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乱跑乱跳,玩得身上都是泥,白塔小学现在也变了很多,但那棵银杏树还在……”
“……”
全家人听他滔滔不绝,贺永谦用力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能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宋慧书眼眶含泪,潞白的家是她父母也是她的家,最后变成儿子的家,贺循说的那些日常琐事她都能想象,他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宋慧书搂了搂贺循的脑袋:“你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和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贺菲很自豪自己有先见之明,当年贺循要回潞白她是强烈支持:“我就说吧,小弟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不用担心她。”
贺邈瞟着清露微微愣神,笑问贺循:“在潞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遇见不错的女孩?”
“没有工作压力和生活烦恼,日子清闲,我好像跟谁都能聊两句。”贺循微笑不减,顿了顿,提眉的动作似乎在思索,沉吟道,“女孩……遇见个挺有趣的年轻姑娘,人没个正形,什么玩笑都爱开,最喜欢逗着Lucky玩,都快把Lucky给拐跑了。她喜欢下雨,一下雨就走进雨里当自己是江湖侠客,喝了酒还跑来家里关窗户,真以为自己是飞檐走壁的女侠。”
贺菲抢先问:“谁啊?”
贺循微笑,保留神秘感似的不肯多讲:“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以后有机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