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汤骏年相当专业,即便是这么私下的场合, 他也像在工作时那样找了条毯子盖到她背上,绝不触碰到她,哪怕只是她的衣服, 隔着毯子手慢慢按下来。
沙发比起按摩床要矮得多,而汤骏年又很高, 他弯腰都很勉强,按了两下不得劲,干脆跪在地。虞谷秋将脑袋枕上去,头一偏看见他的姿势,不好意思地要坐起来,被他一手持住肩又摁回去。
他这个距离太轻易就能凑到她耳端,轻声说:“别在意, 这样我比较好施力。”
虞谷秋不再应声,将脸急急地转到沙发靠背看不见他的那一侧。
汤骏年的手再度落下来。
这次明显感觉到力度不一样了, 指心每一下都按得很实, 穿透毛毯和她的外套,外套里面的内衣,贴到了她的肉里。她感觉很疼, 疼完之后身体又很松。她正被按着的一侧腰好像在天堂,又好像在地狱,总之不断地来回蹦极。
在按摩前虞谷秋认为这是一场对自己意志的酷刑,光是上回在店里被他随意按几下,她就已经心神大乱——这回又该如何招架呢?
可当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汤骏年的手劲,虞谷秋的一半已经归西了。
她想,上回汤骏年的力道根本算得上是在抚摸她,不是按摩。他认真下来的按摩真的是对她身体的治疗,根本分不出一点多余心思遐想风月。
但汤骏年问她力道怎么样,疼不疼时,虞谷秋却下意识地脱口说,不疼。
这是她多年的一个惯性,疼也要说不疼,咬住声音就不会被发现,忍忍就过去。以致于按摩也是,明明是自己花钱,她却像个拿钱的,之前栗子问她疼不疼时,不管真实感受,她也都会下意识说不疼。
这次又是如常说不疼,她努力地深呼吸,将快要顶到喉咙的叫声拼命咽回去。栗子的手劲她还可以承受,汤骏年的却不行,她得花大力气装作没关系。
但她身体的变化骗不过汤骏年,他已经慢慢发现她像只准备和人搏斗的小动物一样,每一个部位都绷紧了,视线随意一扫,脚背,肩颈,都无意识地拱起来。
他没点出,而是放重力道又问了一遍:“这个力道疼不疼?”
她说:“不疼。”
手下的身体更硬了。
她越是僵硬,他的心就越是软,也泛着酸。
他垂下眼,狠下心,用更重的力道问:“这个力道呢?”
虞谷秋刚想说不痛,出口却是一声痛叫。
她一下子被按出泪花,愤愤地支起身望向汤骏年,但汤骏年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不是不疼吗?”
虞谷秋一下子愣住。
是啊,是她不断地说不疼,容忍对方不断加码,一直到自己的极限。
汤骏年拢起眉头,认真道:“虞谷秋,不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就直接说出来。”
虞谷秋望着他的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呆呆地脱口而出:“我……我试试看。”
她说,我试试看。这话让汤骏年也怔然,那股想要替她先一步委屈的感受又冒出来了。
他握住她的肩,没有质疑这个说法奇不奇怪,放缓语气:“那再来一次。”
虞谷秋本来想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但她接触到汤骏年的视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她的心好似也慢慢被打湿,身体灌进水份,慢慢往下坠。
她重新趴了下去。
汤骏年的手隔着毛毯重新按下去,再一次耐心地问:“这个力道疼不疼?”
在虞谷秋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汤骏年先一步道:“好好感受你的身体,这次慢一点再回答,不着急。”他慢慢按,慢慢讲,“我跟你讲一个我这几年工作下来的感受吧,那就是我按过的这些人里面,我发现那些身体特别硬,堵得厉害的都是很能忍的人。有些也会说不疼,有些会跟我讲可以再按重一点,他们可以忍。”
“而你呢,是这些人里最能忍的,所以你的身体甚至比那些乱发脾气的老头都要硬。”
虞谷秋郁闷道:“真有那么硬吗?”
他玩笑道:“真的,虞谷秋,我们不能连老头都输吧?”
虞谷秋把脸闷在枕头里,闷闷地切了一声。
“现在告诉我,这个力道可以吗?”
“……”虞谷秋依旧闷在枕头里,声音含糊地传来,“再轻一点。”
汤骏年的眉眼随着手劲松开,柔声道:“好。”
虞谷秋发现这次调整好力度之后,得到的感受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舒舒服服,不需要刻意忍耐,身体依旧能得到放松。
她之前一直有个认知,按摩嘛,要揉开堵塞的脉络,必然是要下狠劲的,越痛越好,就和人生一样,这是必经之路,熬下来才算数。
可真的是这样吗?她开始感到茫然。
有时候不需要强撑也会有顺其自然的结果吗?
虞谷秋在迷迷糊糊间,觉得汤骏年按开的不只是她身体里淤堵的部位。纵然那些化开的东西暂时还找不到排解的去处,但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松开了,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轻盈。
快舒服得睡过去之前,虞谷秋猛然惊醒,惊觉汤骏年已经跪在地上替她按很久了,这样不行。
她一个弹身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说:“好了好了,按到这里就行了,我满血恢复了!”
汤骏年见状也不再勉强,活动身体起身。
虞谷秋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疲惫,意识到他今天同样爬了那么久的山路,可不比她轻松,现在还为她服务这么久。
她迟疑道:“要不换我帮你按按?虽然我肯定不如你专业。”
汤骏年没有立即回答,视线飘忽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那就简单按几下吧。”
虞谷秋立刻倍感振奋地点点头。两人互换位置,虞谷秋这个身高弯腰倒是没问题,扯过刚盖在自己背上的毛毯盖到汤骏年背上,有样学样地问道:“你重点想按哪里?应该也是腰吧?”
她手要往那里去,被汤骏年反抓住手。
他说:“我腰比较敏感,不用按那里。”
虞谷秋缩回手:“那我帮你按……”腿好像也有点尴尬,腰也不行,“帮你按肩颈吧!”
肩颈的话毛毯也不需要了,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她隔着毛衣碰到他的肩头,他轻微地缩了一下,这让虞谷秋忍不住想打趣他:“你真的只有腰敏感吗?”
他沉默。
虞谷秋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古怪,连忙转移话题有样学样:“我这个力道可以吧?”
“嗯……要说实话吗?”
“当然。”
“像小鸟羽毛在蹭我。”
“……”
虞谷秋按的手一顿,接着,深呼吸,吐气,青筋毕现地往汤骏年的肩头按去。
“这下总不轻吧?!”
汤骏年为难地嗯了一声,听上去略显勉强。
虞谷秋备受打击:“我手劲这么小吗?”
“不是。”他带着笑意道,“只是你找不准穴位,按在皮肉当然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种说法让虞谷秋宽心几分,下意识说:“那我下次好好研究一下穴位。”
汤骏年侧过头来:“还有下一次吗?”
虞谷秋找补道:“没说给你按。”
“那要给谁呢?”
虞谷秋答不上来,抿住嘴巴,收回手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我也按得没作用。”
她直起身准备走,收到一半的手又被汤骏年一把牵住。
他半倚在沙发上,毛衣刚才被她按起褶皱,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的头发也被压得有点乱,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虞谷秋看呆了一秒,以致于后知后觉地想抽回手时,手已被他紧握在手心。
她撇开眼神:“……干嘛?”
“你刚刚说想要研究这方面,我可以毛遂自荐,当你的老师吗?”
说话时,他从沙发上起身,身型慢慢盖过她。
他松开手心,不再禁锢她,虞谷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愣在原地,看他伸手过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虞谷秋抬眼看他。
他低下头道:“刚刚你起来的时候这处就被压乱了。”
虞谷秋下意识地又去拨自己的头发,胡乱顺了两下。
汤骏年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在她之后却又伸手过来,笑着说:“你反倒弄乱了。”
虞谷秋微微低下头,感受着他的整理,与刚才的触感微妙的不同。他放慢了动作,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划到后脑勺,摸到后颈,摁住其中一处。
“这里是风府穴,我上次告诉过你的,还记得么?”
他真的顺势教起她来了,这让虞谷秋想要呵斥他收手的气势矮下一截,思绪被带着走,含糊地脱口说:“记得。”
“真的记得?”他又重新坐回沙发,侧背过去,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摸给我看,我来检查。”
虞谷秋盯着他理得很干净的后颈,他低着头,高领毛衣遮住的脖子被抻出一截,那里真是一个适合留下痕迹的部位。
惊觉自己在想什么,虞谷秋手心发热,将手背到身后。
“其实不记得了……”
汤骏年转回身,伸出手:“那把手给我,我带着你再找一次位置。”
“不用了。”她垂下眼睛,“我改变主意,不想研究了。”
汤骏年并没有因她的变卦置气,沉静道:“没关系,那等你哪天再有兴趣吧。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他语气微顿,尔后说,“反正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虞谷秋听得发怔,莫名觉得这话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汤骏年提醒她:“看来你忘了,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在我们刚打赌那阵子。”
虞谷秋努力回忆,模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现在再想起来只觉得是另一个人会说的话,她又变回了虞谷秋,也不再拥有如此蓬勃的勇气了。这二十八年来如履薄冰的人生才是她熟悉的。
她仍是垂着脑袋,闷闷地回他:“是吗,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汤骏年这时看着她笑了。
“没关系,那是你的一时兴起也好,但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重要。”他说,“所以我现在把珍藏的这句话还给你,我是认真的。虞谷秋,你不再喜欢我了,但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一遍一遍地用来试你会不会再次喜欢上我。”
虞谷秋沉默了很久,回他: